他靠在窗邊,嗅著空氣中那掩不去的腥澀之意,忽的幽幽道:“謝姑娘,可謂勞苦功高。說來陸兄,你功勞亦不小,可想好向陛下討個什麼賞了?”
“……”
陸德生低咳兩聲,望向窗外一輪懸月,眸光沉凝,“你若有空在這同我耍嘴皮子,不如想想法子,如何助她順利產子,也好討你的那份‘功’。”
“我可不敢居功。”
陶朔笑了:“如今一切,皆因姑娘難舍愛子,不惜拿命來賭、換那腹中子一線轉圜之機。與我有什麼關係?”
隻是,說歸說。
他的目光卻仍是定定望向那進出不停、人來人往的主殿方向。
這個孩子——
比魏棄更聽話,亦更好操控的孩子。
若能生到世上,長大成人,來日,又將怎樣攪亂這早已暗潮湧動的天下風雲?
太極殿中的那位,想來,也在期待著今夜、一聲衝破天際的啼哭罷。
......
【謝沉沉,你做什麼呢,怎麼還不下來?】
【膽小鬼,說好了比誰撈的魚多,這會兒你就開始賴皮了!】
沉沉睜開眼睛。
被那近在耳邊吵吵嚷嚷的聲音鬨得頭疼,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開口回嘴:【我哪裡賴皮!這不就來了麼!】
然而,話一出口,她便覺得不對:這細細尖尖、銀鈴似的清脆聲音,哪裡是如今的她發得出來的?
果不其然,她低頭一看,竟看見一雙藕節似的肥肥胖胖的手。
粗短的手指,配上兩根短棍似的小短腿……
“啊——!!”
沉沉嚇得叫出聲來。
在小溪中埋頭撈魚的王家虎頭聞聲,衝她翻了個大白眼。
旁邊靠著樹看書的小書生陳縉,倒是隻不緊不慢地翻開另一頁,又淡淡提醒她道:“你倆打賭,撈魚輸了的人,要在對方家門口大喊三聲‘我是懶鬼賴皮鬼膽小鬼’。”
這……這還得了!
沉沉立刻一股腦站起身來,紮起裙角,悶頭衝進小溪裡去。
一條、兩條……她眼睛尖,動作快,小胖手一摸一個準。
直摸得虎頭惱怒不已,自知比不過她,便朝她潑水、又怪聲怪叫驚開她身旁的魚。
沉沉氣得打他,他也不躲,一臉得意地衝她扮起鬼臉。
【回頭叫我阿兄揍你!】
【嘁——上次他揍完我,還叫你爹吊在樹上打了一頓呢!我看他比我還慘!】
【你、你……!這話你有本事當著我阿兄的麵說!】
【就不就不!】
眼見得兩個小夥伴在溪中打作一團,陳縉不動聲色地挪了挪屁股,以免手中書冊被他兩人掀起的水花殃及。
鬨了好一陣,最終還是沉沉仗著自己那小山似的敦實身軀得勝,一把將虎頭推倒在溪水中。
虎頭不服氣,在水裡掰她的腿。她反應不及,很快也一屁股坐到了水裡。
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看了好半會兒。
“它……”
末了,沉沉卻忽臉一紅,從屁股底下摸出一隻魚來。
小姑娘結結巴巴,說得頗沒底氣:“它、它方才鑽我裙子底下了……”
才不是被她一屁股坐暈的呢!
虎頭聞聲一愣。
看一眼她手裡的魚,又看一眼她紅得快要滴血的臉,憋了半天,卻再忍不住,捧腹哈哈大笑起來。
沉沉起初還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可,看他實在笑得開懷,連溪邊的小書生也忍俊不禁,拿書遮著臉、吃吃的笑出聲來。想了想,自己便也跟著笑了。
幾人的笑聲並在一處,傳得很遠、很遠。
【今天我們烤魚吃吧……!】
【好!……那我要多吃一條!——可是,我不會烤呀,虎頭,你會嗎?】
【哼哼,當然會了。喂,那邊那個書呆子,你吃不吃?】
【吃。】
【……你又沒撈魚你還說得這麼理直氣壯的!】
【不許凶他,我把我的魚分一條給小書生吃!】
這無憂無慮的孩提歲月,仿佛穿過漫長無端的時光,直至如今,回首望去,仍恍如昨日。
於是啊。
涉水而來、十七歲的謝沉沉,便這樣靜靜看著那溪水旁托著下巴烘乾衣裳的小姑娘,看著看著,忽的紅了眼眶。
“沉沉——!”
有人隔著溪水,呼喊她的名字。
她扭過頭,循聲望去,隔著白霧依稀,看見一道再熟悉不過的影子:她本以為,那影子早就在記憶中模糊,可直到她親眼見到的那一刻,才發覺,自己從來沒有忘記過。
“阿爹。”她癡癡地低喃。
阿爹——
反應過來那是誰,她忽然一抹眼睛,不管不顧地逆著溪流而上,撕心裂肺地喊:“阿爹,阿爹——!”
阿爹,沉沉在這裡。
阿爹,你帶沉沉走吧……
阿兄還活著,阿娘有了阿殷和婉娘,有了她的家人,可是沉沉——
沉沉,曾經有過,如今,又什麼都沒有了呀。
她嚎啕大哭,顧不得那“溪水”蝕骨般的疼痛,直將她雙腿融下一層皮來,她卻仍咬緊牙關,拚命地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衝那道模糊的影子伸出手。
“阿爹——!”
沉沉不想長大,再也不想長大了,阿爹,你帶我走吧。
“好累,好痛……好痛,每天都好痛,”她說,“阿爹,你帶我走吧。”
男人立於對岸,仍是她記憶中笑眼慈祥的模樣,驀地,卻有兩行熱淚自他眼角滾落。
他於淚眼中,向她不住地擺手。
就像少時,每回商隊出發前,她總依依不舍地站在門前衝他揮手那樣。
【回去吧。】
他說:【回去吧,芳娘,還有人在等你。】
沉沉不肯聽,咬緊牙關,依舊執意地向對岸走去。
忽然,卻有一人自身旁握緊了她的手。
那是個麵容模糊不清的女人,披散著一頭墨色般如瀑黑發。
溪水清澈,倒映出她襤褸的衣裳和渾身可怖的傷痕,可她似乎渾然不覺,隻用力拽緊了沉沉的手——竟就這般硬生生地,將她從溪水中拖了出來,“扔”回了來時的地方。
沉沉掙不開這可怕的力氣,狼狽地跌坐岸邊。
女人卻連半分目光也不曾“施舍”予她,隻站在原地,低頭靜默良久。
在她緩過勁來之前,便頭也不回地涉水離開,走向對岸。
“你是誰?”沉沉問她。
女人沒有回答。
離得遠了,沉沉才發現:她的力氣那樣大,可,背影卻和自己一般瘦弱,甚至出乎意料地矮小纖細。
不知為何,眼見得那身影要模糊於水霧間,她心中忽的一陣失落。
可,就在即將“消散”之際。
那女人卻突然卻回過頭來,無聲而靜默地——她看了沉沉一眼。
縱然她沒有五官,頂著一張模糊的臉。
但沉沉就是知道……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臉上。
隔著生死長河,無邊歲月。
那目光遲遲沒有挪開,直至一切雲煙散去——
【芳娘,回去吧。還有人在等你。】
沉沉從滿頭大汗中“醒”來。
全身如撕裂般的疼痛,她兩眼木然,看向床邊來去的陌生臉龐,迷蒙,茫然。
可,一聲穿破雲霄般響亮的哭啼,卻如此清晰地響在耳邊。
“哇……!”
她一怔,被汗意凝結的視線,遲鈍地轉向身側。
“哇……!!哇!!!”
而那被穩婆抱在懷中,哭聲嘹亮的孩子,則用更加響亮的聲音回應了她的目光。
“恭喜姑娘,賀喜姑娘!”
穩婆滿頭大汗,卻難掩喜色。
見她轉醒,又忙將手中的繈褓湊到她跟前來,連聲道賀:“是個小皇孫……奴婢從未見過這麼有活氣的孩子,姑娘好福氣……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