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新生 “回去吧,芳娘,還有人在等你。……(1 / 2)

沉珠 林格啾 13126 字 9個月前

多荒唐。

他半路出家, 熟讀醫書,豈會不知已足月的胎兒,縱然小產, 生下來亦是有手有腳乃至形貌與尋常嬰兒無異的“死胎”。

可他仍然還是在她極痛的掙紮與哭喊中,同她說出那聲殘忍至極的——

不要。

一句輕飄飄的“不要”, 抵得過她八個月的夙夜難安。

一聲“要你, 不要他”, 他就替她做了這最後的決定。

【魏棄, 你說的話,我答應你……但你也要答應我, 你答應我,要做一個好父親。】

【願這個,流淌著你我血脈的孩子——】

【能渡你於萬丈苦海之中, 願他能教會你, 生命何其可貴,不能自輕自賤,亦不能……作踐他人。】

昔日承諾,言猶在耳,到如今,究竟是誰背信在先?

沉沉忽的慘然一笑。

在他懷中拚命掙紮的動作,一瞬之間, 亦如失力般徹底軟倒下來。

是了。

她終於還是不得不承認。

魏棄……他永遠無法理解——

失去意識前,她最後望向他的眼神, 除了失望,隻剩深深的絕望。

他永遠無法理解。她想。

甚至連她自己,亦是到這退無可退的一刻、才終於明白,她一直以來試圖改變他, 卻忘了,縱然身陷囹圄,縱然碾落成泥,魏棄仍然與她不同,他生來便有站在雲端俯視眾生的底氣。

所以,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殺死所有攔在他跟前的人。

昔日的三十一也好,今日的杏雨梨雲也罷,於他而言,無用者皆可殺,妨我者皆應死。

她那些幼稚的“朋友”、“孩子”、“親人”的說法……從始至終,都未曾撼動過他。

他隻在乎她……

可她在乎的,從來都不止於他啊。

她所珍視的一切,所奢望擁有的溫暖,曾失去又用力攬在懷中的親人與朋友,若有一日與他為逆,都隻有被舍棄、被“決定”的下場。

他的愛太可怕,太獨斷,太令人膽寒。

於她而言。

還有什麼比這更叫人絕望?

“不要……碰我。”沉沉忽的低聲說。

下/身血流如注,她失血過多,早已兩眼發花,站不穩身體。

失卻意識前,卻忽的張開嘴——用儘全身上下最後力氣,如野獸撕咬獵物般、狠狠咬在他的右臂上。

魏棄沒有閃躲,任由她那抵死的啃咬,在他手臂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牙印。

卻仍是將昏迷不醒的她攔腰抱起。

他頭也不回地,帶著她、走向那麵困他半生,森嚴緊閉的朱紅宮門。

踏過杏雨的屍體,無視地上那新舊染作一片的血痕。

她的腿間仍在流血。

“殿下——!”

一片死寂的朝華宮中,自他身後,卻陡然傳來一聲暴喝。

陸德生在梨雲的攙扶下半撐起身,望向那道行將遠去的身影。

“殿下,”他口鼻皆流血不止,每說一個字,幾乎都飄得變了調去,可他仍沒放棄——一字一頓地厲喝出聲,“放下她……!”

魏棄腳步一頓。

“放下她。”陸德生緊捂住胸前那偏了半寸的傷口。

他心中甚至來不及湧起劫後餘生的慶幸,卻先一步逼著自己、強忍恐懼而仰首,對上那少年森然目光。

“她會,死的,”他嘶聲說,“這個孩子,若是保不住,殿下,她會死的。”

“……”

“您能百戰而不死,可謝沉沉,她隻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女子——她愛這個孩子,甚至勝過自己。您不願留下這個孩子,咳……咳,用這樣的法子‘殺’了她……費儘心血、隻為保住他平安出世的孩子,無異於……踐踏她的真心,這比殺了她更殘忍,她不會……不會原諒您的——”

一旁的梨雲早已忍不住紅了眼圈,嘴皮抖簌、嚇得說不出半個字來。

可陸德生又何嘗不害怕?

隻是,他自知此時若退,前功儘棄,從此既無顏麵麵對先祖,也無顏麵對真心待他的“朋友”。

是以,再怕,再痛,他仍是在梨雲的攙扶下,一點一點,用跪,用爬——亦吃力地爬近了那抬手便可取走自己性命的少年。

他跪在魏棄跟前,歪歪斜斜地、磕了三下響頭。

亦如昔日的閻倫,也曾跪在他此生愧對的少年跟前。

愧醫者仁心,始終有悔。

“求生者,醫者使其生,求死者,華佗在世而不能,”陸德生說,“殿下,您帶得她的人走,今生今世,餘下長長久久的年歲,又能以何麵目……與她長相對?”

魏棄默然不答,抱著懷中人,靜立於庭中。

方才痛得失了知覺,到這一刻,他仿佛才忽的回過神來:發覺懷中的人,她那樣輕。如雀羽,如微末不可尋的空氣。他分明抱著她,這一刻,卻覺得他與她從未有過的遙遠。

他留不住她了。

這一刻,不知為何,雙膝忽的一軟。

他竟不受控製地跪倒在地。

“……”

可饒是如此,他仍然緊緊地、緊緊抱住懷中漸褪去暖意的身體。

“去……叫太醫。”

嘶啞的聲音,猶如從心臟深處、焚儘後擠出的餘燼。

他知道,自己輸了。

機關算儘,滿盤荒唐,終於還是,在她麵前輸得一敗塗地。

這一生啊……少時求死,後來求生。

而人之欲念,在出現“奢望”那一刻開始,便不斷地膨脹。起初,不過是想要活著,後來,便想要自由。想要天高海闊,想要無儘久長的歲月,不離不棄,死生相隨。

可,這一切的前提都是,她還活著——是她還願意,陪伴在他的身側。

終是林花謝春紅,朝來寒雨晚來風*。

猶如不堪重負般,他的背脊徹底彎折下去。

身後靜了一瞬。

陸德生仍舊咳血不止,而梨雲驚惶的腳步聲從他身旁、逃命般飛奔而過。

他沒有抬頭,沒有阻攔。

隻緊緊抱著懷中人,看著她血色儘失的臉龐,被汙血染紅的裙裾。

一滴淚,忽自他眼眶墜下,落在她的腮邊。

“謝沉沉。”

他輕聲說:“若你死了,我與你同去。可你若是為這個孩子死了……若你心甘情願,舍自己於不顧,隻為保下他……”

“我定會將他扼死在繈褓中。”

他的雙臂微微顫抖,低頭,埋首於她頸側。

“你要團圓,要一家和樂安康……我們,便在黃泉見。”

*

這一夜,宮中徹夜燈火長明。

朝華宮被視為“冷宮”,已多年不曾這般熱鬨過,夜中,卻猶如一場亂仗過境,兵荒馬亂。

一盆接一盆的熱水端進殿,又一盆接一盆的血水端出。

“姑娘,用些力氣呀……!”

“姑娘咬住這布巾,萬不能咬破舌頭了,姑娘、姑娘!”

......

裡間傳來壓抑而痛極的哀呼聲。

偏殿,陶朔為陸德生包紮好傷口,正聽得那聲音淒切,刺耳難聞。

聽了半會兒,把玩著手中玉笛,他忽又似笑非笑地看向床榻之上麵色青白的“好友”:“那位殿下——人呢?”

“既不遠千裡趕回,敢擔得起這貽誤軍機的罪名,”他說,“總不至於,心上人這九死一生的時候,卻‘缺席’不在罷?人藏哪了?”

“……”

陸德生低頭看向自己胸前的傷口,許久,方才淡淡道:“他沒有藏。”

“沒有藏?”陶朔挑眉,“什麼意思?我可帶人翻遍了這朝華宮上下,沒見著他半點影子。”

“……”

“秘密?還是,他又有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驚世之舉啊?”他話音帶笑。

“……”

“好罷,實在不想說就算了。”

見“好友”麵色慘淡,滿臉寫著不願多說。末了,卻還是滿臉無謂地擺了擺手,收了追根究底的心思——畢竟,為難病人,向來也不是他的作風。

更何況,隻要謝沉沉在這朝華宮中,另一個人,便左右是逃不走的。

何必急在一時?

“這孩子若生下來。”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