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 茫城。
範曜奉命將上京急函送入城主府。
人前腳剛走,後腳,便和正好要入府去彙報軍務的兆聞打了個照麵。
兩人頗有默契地對視一眼, 扭頭走到牆根處。
“殿下情況如何?”兆聞低聲問。
“仍是咳得不停, 不過我覺著……聽聲音, 精神氣倒是好些了, ”範曜道。
說來亦隻怪北疆雪冷天寒,委實難熬。
大軍不費一兵一卒巧奪茫城,眼見得形勢大好, 正是乘勝追擊的時候,殿下卻忽然罹患風寒病倒。
雖說殿下手腕強硬、先一步將消息壓下。如今底下人對此尚不知情。
但,他們這些“領頭人”都對情況一清二楚啊——
城中的數萬魏人大軍, 早已將這位九殿下奉為主心骨,若然殿下帶病上陣、出了什麼意外,誰又擔負得起這動輒青史留名的重罪?
是以,眾將商議過後,索性先一致封鎖消息, 駐軍茫城,命麾下將士好生修整, 以待戰機。
“……那便好。”
兆聞聽罷, 神色亦稍鬆:“幸而眼前戰事皆定。冬雪將至, 本也不利行軍……暫且養精蓄銳,待殿下病愈,再戰不遲。”
“是這個道理。”
範曜朗聲一笑,拍了拍這年輕軍師略顯單薄的肩膀。
隨即,有模有樣地向人抱拳行了個禮,便匆匆上馬離去——他如今得殿下賞識、統攝東路大軍, 整日忙得腳不沾地,連寒暄也隻得“抽空”,不敢耽擱。
而兆聞心領神會地回以微笑,扭頭,隻身入府。
隔著山水玉屏,他將城中一應軍務,向堂上那端坐如竹的人影一一道來。
話落,屋中卻隻聽得炭火劈啪、明滅輕響,間雜著幾道壓抑不得的低咳聲。
“殿下?”兆聞心頭一緊,急忙起身,“臣這便去請馮醫官——”
可他尚未走到門前。
“我身無礙,”堂上之人,卻忽的開口將他叫住,“不必小題大做。如今茫城之中耳目眾多,府中事,多一人知道,便多一分凶險。一切以穩妥為重。”
“……是。”
“雪狐王麾下部將,可有異動?”
“他們……倒算安分。”
兆聞道:“殿下開恩,教那雪狐王保有全屍、入土為安,已是禮遇至極。他們已歸降殿下,豈敢再有二心?”
“倒是那北燕皇帝,據眾將所言,近年來,先是耽於美色,消極怠政,後又不顧朝臣勸諫,一意孤行、修太明行宮,致使勞民傷財,國庫空虛。如今,眼見得糧草難繼,更在民間強征暴斂,引得民怨沸騰。雪狐王亦是顧及宗族壓力、方才不得已出山,眼下傷病而死,北燕朝中必定大亂——待來年春歸時節,殿下病愈,想來,便是我等長驅直入、收歸雪域八城之時!”
兆聞心內,滿懷雄圖壯誌,聲音亦不覺抑揚頓挫。
堂上人聽他言罷,卻隻輕扣桌案,始終默而不語。
兆聞實在猜不透這位殿下的用意,又恐在上峰跟前失言,隻好慌忙找補幾句。
發覺魏棄既不順著他的話往下接,也沒有斥責冷語的意思,這才惴惴不安地告退。
殊不知。
就在他身影消失於廊下的瞬間。
堂上那坐得筆直的身影,探頭衝門外看了兩眼,卻幾乎立刻“委頓如泥”。
整個人癱倒在桌案上,嘴裡叫苦不迭。
“九殿下這一走,到底幾時回來?”
他有氣無力,抬頭看向梁上抱劍假寐的黑衣客,“我、我隻是個路過吃閒飯的呀……”
除了身形有幾分肖似那位殿下,他哪裡懂什麼治國行軍的道理?
無非是整天拿著人給的“小抄”照本宣科罷了!再這麼下去,遲早露餡。
黑衣客道:“不知。”
“那我萬一要是被發現了怎麼辦?”
“不知。”
“我要是死了——”
“不知。”
“……秦不知!你彆欺人太甚!”
豈不知,兔子逼急了也咬人呢?!
他氣急敗壞、口不擇言的一通亂罵。
直罵得口乾舌燥,灌了兩杯茶水下肚解渴,再抬頭時,方才終換得那黑衣客眉峰微挑,懶洋洋睜開雙目。
“嗯?”
一雙琉璃目,殺儘無情人——江湖百曉生譜天字第七,秦不知。
千麵不知何處去,安能辨我是雄雌——江湖百曉生譜地字十六,百裡渠。
百裡渠頂著臉上那張天衣無縫的人/皮麵具。
用魏棄的臉,掐著魏棄的聲音,理直氣壯地大聲聲討:“大家都是領了顧家銀子來的,憑什麼我倆都拿那麼多,你整天在房梁上睡覺,我每天都累得半……死。”
呃。
“魏棄”——不對,百裡渠,低頭看向腳邊、那隻不偏不倚紮在兩腿正中地板的梅花鏢。
默然一瞬。
識相如他,聲音立刻漸弱下去,變成有氣無力的“爭辯”:“那,那能不能你坐幾個時辰……我坐幾個時辰,咱們輪著……”
“可以啊。”秦不知答得異常輕快。
隻不過。
眼見得某人喜上眉梢,迫不及待站起身來。
他重新閉上雙眼,又不緊不慢地淡哂一聲:“這事好說。等你什麼時候學會上梁,咱們什麼時候輪著來。”
百裡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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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雪域茫城,到魏都上京。
快馬加鞭、晝夜不息行軍亦需花上月餘的路程——魏棄隻花了九天。
為逃避沿路搜查,他不得不繞行山路。
九日中,甚至不曾入城,除卻啟程時帶上的兩包乾糧,渴了餓了,便飲山澗水,狩獵山中鳥雀。因不熟悉地形,夜間趕路,更幾次險些滾落山崖,為此,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傷口無數。
鞍馬勞頓,倍日並行。一路行來,累死了足有三匹汗血寶馬。
以至於,等到暌違數月、再“潛入”朝華宮時,他其實已眼皮不住上下打架、幾乎站不穩身體。
直到踏入主殿,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進內室。
一眼望見床榻上那微拱起的一團,床邊鋪陳如瀑的墨發。
他走近她,一步,一步,心頭狂躁不已的情緒終於稍安。
“……謝沉沉。”他嘶聲輕喚。
卻遲遲無人應答。
隻有她滿頭大汗、噩夢中不停的囈語傳來,他一怔,下意識伸手探向她的額頭,發覺並不滾燙,又以掌心細細拭去那淋漓汗意。
——又做噩夢了麼?
他守在她床邊,在黑暗中,一眨不眨地凝視著近在咫尺的容顏。
數日來緊繃的精神,似在一瞬間轟然倒塌。他腳下趔趄,竟險些栽倒在地,幸而反應及時、緊扶著床沿,方才勉強站穩。
而後——
便在這住了十餘年的朝華宮中,在妻子的臥榻之側。
他昏昏欲睡間,鼻尖微動,忽聞到了一股再熟悉不過的腥氣。
“……”
那味道撲鼻而來,無可忽視,卻不是戰場上他再熟悉不過的血腥氣,而是一種,讓人作嘔的腥臭——是他少時無數次飲下,令他五臟肺腑如攪碎般生疼、令他晝夜難寐的苦藥散發出的氣息。
【阿毗,今日的藥,喝過了麼?】
【到了藥浴的時辰了,莫讓皇後娘娘與醫士等急……】
【阿毗!阿毗!你、這是怎麼了?為何燒得這麼厲害……你把藥吐出來了?!】
若說這一刻,他心中還存有丁點的僥幸。
待他傾身過去,掀開她身上蓋著的錦被,親眼看到她那高高隆起的小腹,看到那、猶如侵蝕著她全部生機的渾圓形狀時,心頭僅剩的最後一點希望,最後一絲近乎奢求的祈盼,終於,也在凋零中儘數落空。
不是夢境。
……這不是夢。
他嘴角血絲蜿蜒落下。
猶如宿命輪回一般,他的母親曾經曆過的事,如今,報應在了他的妻子身上。
......
“陸、德、生——”
魏棄提劍立於廊下,雙目通紅,形如惡鬼。
而陸德生手中,彼時,尚且端著一碗剛煎好的濃黑藥湯。
藥碗滾燙,“啪”的一聲,摔在地上,湯水和瓷片一同四濺。
“……殿下。”他臉上血色儘失,聲音亦不自察地顫抖。
下意識地轉身想逃。
目光落在魏棄手中那把血跡斑斑的長劍上,雙腿卻竟如灌鉛般沉重,絲毫動彈不得。
或者說——是身前那濃重的殺意將他攥住。
他毫不懷疑,隻要自己敢挪動一寸,魏棄便會毫不留情地殺了自己。
正如三年前,這少年也曾毫無預兆地,用這樣一把長劍橫於他頸邊。
隻是那時,他尚且可以用謝沉沉的一隻食盒換來對方臨時變卦,甚至一絲善意的施舍,如今——
他們卻徹底站在了對立的兩麵。
他早已見識過魏棄的“本事”,也因此,更無法想象盛怒之下的魏棄能做出什麼事。
“殿下。”
也隻有強撐最後那點骨氣——他張開手,將後腳從小廚房走出來、同樣被眼前突然出現之人嚇得瑟瑟發抖的杏雨梨雲護在身後。
“請殿下,開恩,”他說,“此事皆是我一人所為,是我失了醫者仁心,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我一人之錯,與人無……”尤。
“大人——!”
“陸大人,陸大人!”
耳邊卻忽傳來杏雨梨雲一前一後、驚得變了聲調的尖叫哀鳴聲。
他腦海中忽有一瞬空白。
回過神來,卻隻怔怔低頭:看向身前,那柄穿胸而過的長劍,看向魏棄執劍的、那隻滿是傷痕的手。
傷口血流如注,漸染紅了他胸前衣襟,他向後趔趄幾步,被梨雲哭著扶住。
杏雨卻似再受不住眼前這駭人場麵,不住尖叫著、扔下他掉頭就跑,向宮門拔腿而去。
一路高喊著“殺人了、殺人了”,女人尖銳的聲音越過宮牆,淒厲得令人膽寒——
魏棄麵無表情地將陸德生胸前長劍抽出,任由那溫熱的鮮血灑了他滿頭滿臉。
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將手中劍飛擲而去。
“撲呲”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