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第一日,她便罹患風寒,臥床不起。再一月,驟然病逝。
他順理成章地被過繼到皇後膝下。
而她呢?沒有留下畫像,也沒有多少能被稱得上是“遺物”的東西。他離開庭華宮前,順手打開了她床下的箱篋,亦隻翻出幾件早已做好的冬衣,還有兩條素色的手帕。
帕子上,繡著玉雪春濃的梨花。
......
原來,一劍穿心的瞬間,並不似想象中的疼痛——隻一陣窸窣的空洞感瞬間席卷身體。
直到痛覺與神思逐漸回神,魏晟這才木然地低下頭去,看向那柄卷刃的長劍,一愣過後,不敢置信地顫抖出聲。
“你……”
“九弟……!”
可惜,魏棄的世界一片安靜。
既聽不到兄長最後的慷慨陳詞,也沒有聽到朝臣中一片倒抽冷氣、隨即高呼哀號不止的聲音。
他隻是殺了一個攔在自己跟前的人,僅此而已。
魏晟捂著胸前血流不止的傷口,忽覺天旋地轉。長劍抽出時,不由向後倒跌兩步——
眼見得便要摔倒在冰冷的玉階之上,魏崢卻猛地拂開攔在身前拚命“護駕”的老臣,上前將他攙住。
可饒是如此,死氣仍然漸蔓上青年失神的雙眸。流不儘的血沫,洇深了魏崢身上明黃龍袍。
而魏晟輕拽住父親衣袖。
臨死前,嘴裡仍在喃喃自語:“父皇,阿璟——阿……璟……”
阿璟和我不同。
阿璟,他定能成為您想要的後繼之人,他不會輸,不會像我一樣,從一開始就輸得一敗塗地——
就讓我,贏一次吧。
我隻想贏一次啊。
“晟兒!”
“晟兒!!”
魏崢不住低吼著,僵硬地抱緊懷中再無起伏、漸冷的屍體。
許久,忽的仰天長嘯、痛呼不止,隨即猛然起身,從龍椅之側,抽出一把寒光凜凜的寶劍——!
曾陪他征戰多年、問鼎中原。
卻在他登頂九五之尊的那一日,被他親手封而不聞的名劍“燎原”。
劍身遍布火紋,寒光逼人、刃如霜雪。
隻一擊之下,魏棄手中早已卷刃的雙劍便裂作數段,劍鋒卻仍不退反進,直逼少年麵門而去——
“逆子,留你何用!”
一如那日朝華宮中,曾親手捅穿他胸膛的匕首。
在他親手毀去自己聆聲的雙耳之後。
他的生父,親手奪走了他可以視物的雙目。
“你戕害兄長,殘殺忠烈!萬死不足惜!”
“……”
可他早已什麼都聽不見啊。
無論叱問抑或謾罵,他的世界在一片安靜中,隻餘下鋪天蓋地的血紅。
任由那劍再度揮出,穿心而過——
他胸前血色不斷擴大,卻連半聲哼痛都無。
隻平靜地、幾乎冷酷地,他用一雙血淋淋的眼,“看”向身前之人。
“父親。”不是陛下,而是,“父親”。
“……”
魏崢忽的一怔。
“我從前一直不願細想。為何我不願不殺你……為什麼,始終還對你有一絲奢望。我早可以做到今日這般……破釜沉舟。早該這麼做,”魏棄輕聲說,“可我沒有。”
分明手無兵刃,身負重傷,可此時此刻,他的聲音依舊清明。
不算擲地有聲,卻足夠在落針可聞的宮室之中,讓每一個在場之人聽清——
“因為我知道,我之殘忍,嗜殺,暴虐,絕做不了一個明君,殺了你,天下將亂,”魏棄說,“我一退再退,一忍再忍,皆因少時曾得你四年養育之恩,你曾親口教我忠信仁義,教我天下太平、得來不易;因你,雖非慈父,卻是個不可多得的仁君,你之治下,大魏百姓非逢災年,皆有食果腹,有瓦遮頭,我自問做不到,所以,縱有萬般摧折,總甘心留一絲餘地。”
“你予我生,一條性命罷了,我還給你……你殺我於朝華宮中那一日,我便把我之一切,還給了你——”
我本甘心為你所用啊,父皇。
你是我父,我是你子,性命既是你所予,還給你——便都還給你,又如何?!
可是。
誰能想到?我的生父,我滿口仁義道德的生父,予我性命的生父,尚且容不下我。
卻有人,用自己的性命作保,趕赴千裡,越沙漠,入雪域,在千軍萬馬之中,親手……將我……從望不到頭的黑暗裡,拉起來了啊。
【殿下,我平生沒做過壞事,好人能不能有好報?】
當然可以。
謝沉沉,縱然好人不能有好報,我也要為你辟出一條康莊大道來。
【……殿下,我不想你死。】
好。
【縱然痛苦,縱然不甘。還請殿下,咬緊牙關,活下去吧。】
……好。
【我死後,殿下,彆再折磨自己——】
魏棄驀地輕笑一聲。
可惜,那笑容掛在他如今這般形容可怖、不複清俊的臉上,卻終究隻剩莫名的奇詭與駭人。
今生今世,他與他的妻子注定陰陽相隔。
憑什麼傷她害她之人,卻能高坐他血肉拚殺而來的江山之上,春秋永繼?
“父親,您於我,千般踐踏,萬般折辱,難道還不夠麼?您的天下,江山,我能以身為磚石砌之,亦能拱手相讓,可您卻親手毀了我這一生所有的退路。”
【彆再折磨自己——】
唯獨這件事。
我做不到,他想。謝沉沉,唯獨這件事,我沒法為你做到。
“天下……天下,”他喃喃自語,“天下偌大,為何容不得我妻善始善終。既容不下她,又為何能容得下我——容得下,你?”
魏崢臉色驀地大變。
“不,”身為天子,本不該在任何人麵前露怯,可這一刻,他唇舌乾澀,竟不由自主地低語,“等等,謝氏非我所殺,我沒有殺她!”
“無論興亡征伐,百姓皆苦,無論這王朝姓魏,姓曹姓李,世代更迭,終如日月交替,無人可改之……可笑我曾以為,護一人可護,護天下,亦可護,若我生來注定踏上此路,願能在我所及處,還河清海晏,天下太平。隻是,我如今方知。”
一行赤色的淚水,從他血肉模糊的眼眶中滾落。
他的臉上卻不見悲傷,不見半分痛苦難堪之色,反倒驀地大笑起來,雙手平舉,合劍刃於掌心。
“原來,父親,我對你的忍讓與權衡,皆成了架在我與我妻頸邊的那把刀!”
“父親,這條命,我已還給你,我妻的命,你何時……還給我?!”
燎原劍劍身巨震。
魏崢察覺不對、欲要抽劍,魏棄十指卻猛然緊扣——指縫之間,頃刻間鮮血如瀑。
可他仍是這般,生生地,將那把貫穿心臟的利刃從身前拔出。
“還愣著做什麼!”
高台之下,忽有朝臣反應過來,破口高呼道:“護駕、護——”
護駕。
那淒厲不似作假,唯獨,不知故意還是偶然、遲了慢了幾步的喊聲,卻在一息過後,戛然而止。
因眾目睽睽之下,一顆血淋淋的頭顱。
攜著魏崢留在這世上、最後一聲痛極的悶哼聲,從玉階上磕絆滾落,發出幾道沉悶的鈍響。
“護……”
還有什麼可護?
魏棄雙眼已盲,雙耳已聾,遍體鱗傷,無一寸完膚,卻仍是緩緩轉身,手執燎原,以劍不時支撐身體、蹣跚著,步下高台。
那一刻。
竟無人膽敢上前,攔下這弑兄殺父的逆臣賊子。
隻任由他踏著長階瀑血,步伐搖搖晃晃,走出這金鑾大殿,行經屍橫遍野,幾度險些被絆倒、卻仍趔趄著,回到了那橋心處的棺木前。
他靠著那棺木坐下。
因殺戮而沸騰不止的心,五臟如焚的怒火,卻都在那一刻,重歸於平靜。
隻右手手掌抬起,靜靜按在天靈處。
微一使力。
【若金針離身,我將不我。】
【‘我將不我’……到那時候,你會怎麼樣?】
【或心念儘失,嗜血成性,或任人掌控,徹底淪為傀儡。】
他沒有告訴謝沉沉的是。
取出金針。既是唯一能徹底控製他的法子,也是,唯一能徹底殺死他的“退路”。
金針在——他尚且稱得上是“人”。既是人,便有窮儘之時。
隻要趕在這渾身的傷口未愈之前……以這具身體傷口愈合的速度,金針若失,他在拔出的那一刻,便會死去。
陶朔已死,陸德生尚存仁心,再沒人會用那煉製之法重新將他喚醒。
他,會與她同去——
“呃……啊……!!!”
金針抽離顱骨的瞬間。
隻半寸,他麵上已轟然變色,冷汗直流。
身上的刀傷、箭傷,本已無法感知到的痛苦,隨著金針拔出,一瞬痛如噬心,他噴出一口鮮血,身體不受控製地撲倒在地。
還不夠……
他顫抖的手再度覆上頭頂,蓋住那枚已然露頭的金針。
可這一次。
卻有人用儘全力,拚死捉住了他的手。
他目不能視,耳不能聽,一時無法辨彆何人在此,下意識地一掌揮出。
那人瞬間被拍飛數丈,口鼻噴出的鮮血,灑落他滿頭滿臉。
然而,當他再一次試圖拔出金針時——依舊是那個人。他從鼻尖依稀的藥香氣中,認出是同一個人。那人又一次攔住了他的手。
似乎是到這時,才發現他雙耳已聾,對方怔怔然呆坐片刻,忽的拉過他的手,努力地在掌心寫下兩個字:【能救。】
能救,救誰?
【狸奴,劇毒。】
什麼?
他沒法聽到近在咫尺的青年,幾乎歇斯底裡的低吼:“您還記得麼——那隻狸奴,他在地宮裡,同樣身中劇毒,最後卻沒有死!我曾以為是藥性原因,可是,殿下……不是的,我翻遍了那些古籍,它本該無論如何難逃一死,可是……它活過來了……是您的血,一定是!”
“您相信我,我可以想辦法救沉沉,我能救她!”
可,縱然他解釋得再清楚,說得再大聲,對一個聾子而言,又有什麼意義呢?
魏棄臉上神情毫無變化,隻冷冷甩開那隻緊箍在自己手腕上的手臂。
他已殺了要殺之人。
在這世上,亦再無留戀之物——
他的手覆於發頂,隻需再一次,那金針便將徹底拔出,卻又一次被人拽住。
隻是這一次,他感受到的,不是寫在掌心的文字,不是控製不住的顫抖,而是手心觸到的一片溫熱。
那溫熱的皮膚下。
是一下接著一下,起伏著的胸膛。
......
“小皇孫,您看看小皇孫吧。殿下,您看看他……”
梨雲忍淚扒開繈褓,將嚎啕大哭的嬰兒,塞進了魏棄鮮血淋漓的懷裡。
而他呆坐著,僵硬地抱著那顫抖不止的——弱小到、隻需一擰便可徹底終結的生命。那樣小的孩子,卻已有了沉甸甸的重量。
他聽不到他的哭泣聲,卻恍惚間,仿佛聽到了如擂鼓般有力的心跳。
咚、咚。
......
【願這個,流淌著你我血脈的孩子——】
【能渡你於萬丈苦海之中。】
【願你的雙眼,有一日,亦能得見紅塵俗世,繁花似錦。】
【願他能教會你,生命何其可貴,不能自輕自賤,亦不能——作踐他人。】
......
咚。
他將這個孩子抱在懷中。
不知坐了多久。
末了,卻又一次強撐著提劍、起身,陸德生與梨雲一左一右撲將上前,竟都阻攔不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重入金鑾殿中。無法視物的雙眼,卻依舊習慣性地“環顧”四周。
“陳縉。”他叫出了一個名字。
四下頓時一片躁動。
“臣在。”
最後,被人推搡怒罵著的青年,卻仍是從人群中走出,站到了他的跟前。
作為回應,輕觸他滿是傷痕的手背。
“用你的眼睛,代我看清楚。”魏棄說。
“今日,要活著踏出此殿者,皆需以此劍——”
他將“燎原”劍平舉胸前。
許久,五指忽鬆,任由劍刃墜地,發出一聲無可忽視的巨響。
“戮,先帝之屍。”
殿中原本怒罵高呼不止、一口一個“亂臣賊子”的朝臣們,一瞬噤聲,麵露悚然之色。
可惜,魏棄既聽不到,也無從察覺。
隻兀自抱緊了懷中、那不再顫抖啼哭,反而咬著手指一臉好奇,學著他的樣子環顧四周的小嬰兒。
“活著,臣服於我,抑或赤膽忠心,為先、帝陪葬。”
“眾卿,心中可有成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