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愛懼 愛是明晰的情,怕是令人膽顫的退……(2 / 2)

沉珠 林格啾 10145 字 9個月前

貨郎在耳邊絮絮叨叨,說了至少得有半刻鐘。

沉沉卻壓根沒聽太仔細,隻覺得那說話的聲音仿若從天外傳來,蒙著層紗似的,飄渺虛無。

或者說,她根本不關心這座廢墟在成為廢墟之後,如何被世人傳得玄乎其玄。她關心的隻有一件事。

【他們,怎麼死的?】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極乾澀地在耳畔響起,【為什麼會死?】

【誰知道呢,】貨郎聞言,漫不經心地聳了聳肩,【我也是聽人說的,那天晚上,不知從哪吹的風,不知怎麼走的水,總之,一把怪火,直接就把整座府邸燒了個乾淨,除了幾個警覺的逃了出來,剩下一家四十五口,全都葬身火海。發現的時候,都燒成……唉,不說了,你個姑娘家家的,說了也嚇人。】

隻不過嘛。

說是不好說,不代表不能看。

貨郎一眨不眨觀察著她臉上表情,忽的,從自個兒擔子裡飛快掏出一本薄薄的冊子來,在她眼前晃了兩下,【想知道,不如買上一本?你瞧,姑娘,這上頭可還有那鏡無塵親筆作傳,三兩銀子,不二價……誒!誒!彆走,實在不行,二兩銀子也成,彆走啊!】

沉沉最後用一兩銀子,買下了那所謂話本大家“鏡無塵”,寫的《謝後傳》一本。

翻到後記中,確有三言兩語提到蕭家滿門被滅之事。

隻不過這鏡無塵大抵人如其名,是個心無塵埃自清靜之人。所以,哪怕是這等血腥殘忍之事,他亦隻一筆帶過,留下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批詞,便罷了。

無論是牽連進前朝謝後之死而因此被滅,抑或純粹被那些、對魏棄心有怨恨的人殺了泄憤,蕭家滿門四十五口,到最後,也不過博了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如果自己真的死了,沉沉忽的想,此時此刻,是不是已經和娘、阿殷還有妹妹婉娘,老夫人……在地下團聚了呢?

第一次,她開始重新審視自己“活過來”這件事。

也是第一次,她開始懷疑,活著麵對這些慘痛的結局,或許,比死了更可怕。

那天晚上,她一夜沒有合眼。

卻一反常態,甚至出乎她自己預料的,她沒有哭,沒有預想中的崩潰。

隻是腦海中來來回回,回蕩著昔日阿娘重病時,摟著她、說的那一番掏心窩子的話。

【芳娘,他的身份,終究不是我等可以攀附。】

【芳娘,若是娘親現在同你說,斷了這份不該有的念頭,從此安心在江都城做從前的你,你願不願意?】

她那時滿心都是要與魏棄長相廝守,所以,有一句頂一句。

說,出身不是人可以選;說,無論生死,她與魏棄都要在一處。

顧氏聽完,愛憐地抱緊她,什麼都沒說。

直到她哭累了,睡著了。睡夢中,才依稀聽見阿娘那一整夜不停的歎息。

是不是在那個時候,阿娘已經想到了日後蕭家的結局?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她曾以為,或者說,她和魏棄,十餘歲時,一派天真,都曾以為那一去:離開江都,遠赴上京,隻為了掙一個自由高飛的前程,一個可以光明正大、永遠離開鬥爭漩渦的可能。

可他們都錯了。

那座皇城把所有人變得麵目全非。她如是,魏棄亦如是。

她變得更加膽怯,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終日。

而魏棄——儘管她不願承認,可她與魏棄同臥一塌,日日相見,又豈能感覺不到,不停的殺戮、雙手染儘人血,已然漸漸改變了他本來的心性。

他還能在她的麵前,儘可能不漏破綻地維持“人”的模樣,隻因為他在外麵殺夠了人,強壓下了心底的殺欲。

可他終究有壓不住的那一天。

三十一,杏雨梨雲,陸德生,那些在上位者看來輕賤,卻是切切實實陪伴過她的人,有些已經變成地下白骨。她直到眼睜睜目睹死亡的那一刻,才悚然發現,原來,世間並沒有有情飲水飽;原來,她也並不是每一次都能攔住他。或者說,她看到的,僅僅是他想讓她看到的自己,那些可怕的已經無法抑製的另一麵,她唯有用眼淚、用傷疤、用生死去“威脅”——

她害怕啊。

害怕終有一天,當她的眼淚、傷疤、生死無法起到任何作用,她也許就是下一個杏雨。

害怕,她在他身邊的每一日,都不敢輕易去相信任何一個人,因為她太天真,愚蠢,輕易地,就會把一個半路相知的人當做朋友。

而這個朋友,也許不被魏棄所認可,也許,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朋友也會背叛自己……可背叛的代價,絕不是強忍眼淚的一聲“絕交”可以結束的。而是,在她毫不知情的某一天,這個“朋友”,也許就會死在魏棄的劍下。

可殺人過後的魏棄呢?

在她麵前,他仍然還是那個會懶洋洋為她打扇,給她剝荔枝的少年——儘管那隻剝荔枝的手,前一刻,才染上過她身邊人的血。

所以,想明白了這一切,那時的她,才會害怕到明明已經醒了,卻仍遲遲地裝作不清醒。

清楚地聽到嬰兒的啼哭聲,聽見梨雲的哭聲,聽見魏棄如一縷遊魂般輕飄的腳步聲,她什麼都知道,卻始終不願意睜眼。

寧可喝下毒酒,求一個了斷,也不願再互相磋磨,空耗時光。

她怕啊。

愛是明晰的情,怕卻是令人膽顫的退無可退。

她知道,自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少時養在父兄膝下,天真不知世事;八歲家中巨變,從此過上寄人籬下、隻求一口飽飯的日子。

她不懂尊嚴,因為尊嚴不會讓她吃飽飯,她的膝蓋軟得誰都可以跪,為了活下去,她可以不知廉/恥地對魏棄說出“真心天地可鑒”,也可以麵不改色地在阿史那金手下為奴作婢,又翻臉不認人地給人下毒。她也有過普通人的善良,沒法看著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堂姐受苦,沒法對瀕死的魏棄見死不救,沒法看著隻剩一口氣的阿史那金死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裡。

可也就僅此而已了。

她的善良,隻能支撐她在活下去且不牽累她人的前提下給予善意。

其實,她從始至終,沉沉想,她隻是一個很想活下去的……三流小人而已。

她做不了“皇子妃”,更做不了“謝後”;

她從不奢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隻願不會,一人身死,全家連/坐。

僅此而已。

沉沉抬起臉來,靜靜望向眼前步步逼近的帝王。

忽的,雙膝一軟,她直挺挺地在他跟前跪下。

“陛下,”她說,腦袋磕在地上,沉悶的一聲響,“求您明鑒,奴……民女,從未有過一絲一毫加害陛下之心。”

一個本該早已死去,孟婆湯灌下兩大碗、前塵儘忘做新人的遊魂,如今卻得到了再睜開眼的機會。

陰差陽錯,故人相見。

她多希望自己看見的,是一個意氣風發,劍指河山的君主,他早已忘了她,或者,記得她、卻仍不妨礙他過得逍遙快活,如此,她雖有些難過,卻也能順理成章地“以牙還牙”,心安理得地去享受這重活一次的人生。

如此,在她決意拋下他去另覓天地時。

至少,不會如現在這般無法控製地熱淚長流。

可她從小就是個能騙人的。

一邊哭,說話的聲音竟也抖都不抖,她在此俯身下去,重重地向魏棄磕頭,說:“民女乃金家婦,受人蒙騙,故才至此。”

“請陛下開恩,明鑒,民女若有半句謊話,當受天打雷劈,五雷轟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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