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生殺 “兒臣想向父皇,求一個人。”……(1 / 2)

沉珠 林格啾 13829 字 9個月前

沉沉伏在地上, 臉上淚痕未乾,滿頭大汗。

而這汗如泉湧的緣由——顯然也不僅僅是因那撲麵而來、令人膽寒的帝王威壓,而是踩在她肩上, 那份生殺予奪的重量。

“你慣用哪隻手。”

就在半炷香前,高高在上的大魏皇帝問她。

語氣聽不出任何喜怒或威懾, 似乎隻是隨口的一問, 可, 就在她猶豫著說出“右手”的刹那, 一隻未著鞋履、卻被血色浸透的赤/足, 毫不留情地碾上了她的右肩。

她甚至連吃痛的悶哼聲都未及發出,原本便因叩首而伏下的雙肩瞬間塌陷在地。

肩上重量稍一加深,她立刻聽見骨骼碾碎、清脆的碎響,不由地汗如雨下, 卻連稍微抵抗的動作都做不到,整個人完全被覆蓋在一種恐怖的重壓之下。

仿佛踩在她肩上的不是一隻腳, 而是一座山, 她半邊身子失去知覺, 隻有嘴還能動彈, 掙紮著出聲求饒:“陛下, 民女無辜,求陛下徹查, 民女絕無……!”

絕無半點不敬?

絕無加害之心?

都沒有用。

她不想死,不意味著她就能有不死的權利,出現在這裡的十二個女子,已死了十個“大逆不道”的,暈了一個“膽小如鼠”的,還剩下她這麼一個“苟且偷生”的——其實, 和地上那些死了的也沒有什麼不同,區彆隻是早晚而已。

上位者,尤其是如魏棄這般大權獨握的上位者,不會去思考謊言的真假,一切隻憑直覺和心情行事。

【倘若陛下今日興致好,說不定,你們這裡能活下三之一,回頭送進東宮,太子殿下倒是個心慈的,想必不會為難你們一群女子。若是不走運、恰好碰上陛下……】

沉沉忽然想起進殿前,那胖宮女諱莫如深的表情。

心道,很不幸,魏棄今日的心情大抵算不上好。

而自己,大概就屬於不走運的那種,總是每次都能撞在人的槍口上。

“陛,下,”從牙縫裡擠出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她牙齒打顫,撐在地上的雙手直摳出兩道血痕來,“民女解明珠,曾受先帝指婚,許以攝……許以昔日的,三皇子為婦,因故流落在外,昏迷數年,再醒來時,婚約……已廢,民女卻已不為遼西貴人所容,這才,匆匆,嫁了金家……”

蚍蜉撼樹,螻蟻亦有偷生的本能。

她已經快要失去意識,嘴裡仍不住喃喃說著解十六娘的生平,企圖能換來這位陛下的一絲憐憫之心,又或者,在他心裡,還有丁點被利用的分量也好。

“魏驍,”頭頂卻忽的傳來一聲冷笑,“解家女變金家婦,他倒是舍得本錢。”

沉沉哪裡知道他是話裡有話,隻當他是終於想起了這位解家十六姑娘,心頭一喜,忙道:“陛下明察,民女確乃——!”

終於反應過來了吧?

她是解十六娘,是魏治母家中最疼愛的的幼妹,是遼西攝政王的“前未婚妻”,本該嫁給金複來的她,如今卻出現在上京皇宮……個中陰謀,一想便知。

活著的她,總比死了的價值稍高些,於情於理,總該給她一條活路吧?

“陛下,”她說,麵不改色地賣了遼西某個混賬玩意兒,“民女,心向大魏,絕不會,幫人,汙蔑陛下……也從未有過,以死相脅之心……”

“十二女血濺承明殿,誓死不從昏君。”

魏棄卻隻淡淡道:“若孤沒有猜錯,你們每一個人,在遼西,出身理應都不低,尤其是你,解家女——怎麼,我那位三哥苦心孤詣,要做正義之師,捎帶著你們的命來做他的墊腳石。你食君之祿,受命而來,卻,臨陣反悔?”

前腳說他覬覦趙明月,後腳便給他送來十二個“敢死兵”,要不了多久,他這個暴虐不仁的名聲前頭,又能再加上一個更讓天下人所不恥的“性好/色,喜奪人妻子”。

魏驍的算盤倒是打得精明。

隻可惜,挑的人裡,卻並不是每一個都那麼視死如歸。

而他,不稀罕臨陣倒戈的叛徒,不介意成全。

沒有焦距的雙眼,似乎在虛無中找見了方向,“視線”落低,幽冷而平靜地望向腳下。

鬢邊白發垂落,更襯得一張出塵俊秀的臉,少了幾分塵世穠豔,卻更似神祗聖潔,高不可攀,無悲無喜。

沒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麼。

沉沉作為殿中僅剩的活人之一,卻也無從觀察——她甚至連頭都抬不起。

隻一瞬間,感覺到肩上力氣稍鬆,立刻貪生怕死地就地一滾。捂著受傷不輕的肩膀,她趴在地上,氣喘如牛,心道自己十六娘的身份還沒捂熱,難道今天就要折在這了?

對上魏驍,她尚且還有解家作為資本,可以與他唇槍舌戰,是因自信自己在依從他的前提下,魏驍不會輕易殺她;

可對上魏棄——

她發現,自己現在完全摸不透這家夥的想法啊啊啊啊!

他殺人不講任何理由也不考慮後果,想殺就殺啊啊啊!

沉沉在心中咆哮,難怪說君心難測,伴君如伴虎,當一個人完全不害怕你能夠威脅他,不好奇你從哪來,不對你存有任何情緒時,踩死你,可不就比踩死路邊的一隻螞蟻簡單麼?

虧她臨彆前還托七娘打聽了一下,說金家在大魏這邊的生意,比之盛年時的解家亦不遑多讓。

可,就是這麼一個富可敵國、跺兩腳能影響今春糧價的商人,在魏棄這裡,竟然連句“徹查”都換不來!

沒辦法,隻能靠自己。

沉沉艱難地爬起身,強撐一口氣,繼續維持著跪倒的姿勢,動也不動地跪在這尊殺神跟前。

“民女不是臨陣反悔,”她說,“實乃被蒙騙而來,從始至終,都不知個中設計。”

說話間,被疼痛逼出的冷汗已漸漸浸潤了衣裳。

她的肩膀不知是脫了臼,抑或乾脆折了骨頭,整個軟軟地垂蕩在身側。

一片死寂間。

沒聽見魏棄吭聲,也不敢抬頭,她的眼神飄忽,又不經意瞟過那橫躺在地、死不瞑目的“宋姑娘”:

準確來說,是瞥過那貫穿女人喉嚨的碎瓷片,留在頸上、醒目又駭人的傷口。

這——

她腦中“嗡”一聲,福至心靈,立刻齜牙咧嘴地開口:“陛下,方才救了我,民女當以餘生報答陛下救命之恩,絕不敢再生二心……”

而且,你才救了我,不至於現在又要殺我吧?

剛才突然發難隻是試探我是不是說謊對不對?

魏棄的“沉思”被人打斷,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微微偏頭。

那雙蒙著白翳般詭異而滲人的雙眼,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卻仿佛仍能看清什麼一般,直直向她望來。

沉沉正好滿臉期冀地抬頭,不巧與他雙目對上,登時嚇得一哆嗦。

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臉,發覺自己絕無可能漏出破綻——分明還是頂著十六娘的殼子在說話,這才稍鬆了一口氣。鼓起勇氣,再望向那雙不知是在看她、抑或透過她看向某處的眼睛。

“因為你在救人,”她聽見魏棄說,“有趣。”

沉沉:“……”

可你說“有趣”這兩個字的時候臉上半點笑容也沒有,看起來像是在說一塊磚很平整,一麵牆很結實……一個死人,很安詳一樣啊?

有趣,所以留人一命?

她的心高高吊起,強忍肩上劇痛,俯身再拜:“民女惶恐——”

話音未落。

“可惜,徒有救人心,毫無意義。”

卻聽那聲色如刀,將她片片淩遲,每說一個字,她的心便往下沉重一分:“她們死了,尚有節名,你苟活於此,難道還盼著金家人冒大不韙,把一個送進宮的女人,再光明正大接出去麼?”

既然活著,還不如死了,有什麼必要求生?

沉沉一怔。

反應過來他話中所指,頃刻之間,汗流浹背。

腦中飛快思索對策的同時,又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可……入目所見,除了那些橫七豎八的屍體,滿是劍痕的斑駁牆壁,血痕噴濺的帷帳,哪裡還有她能躲藏或逃命的去處?

她的腦子自重生過後從未轉得這般快過,一聲“陛下”還卡在喉口,冷不丁地,胸前卻忽的一痛。

“……?”

起初,仿佛隻是被人撞了一下,悶悶的疼。

可緊接著,那痛感卻如水中波紋般散入四肢百骸。她低下頭去,瞧不見任何傷口,可胸口分明如被撞癟了般凹陷下去。回過神時,整個人已橫飛出數丈遠,後背狠磕在牆上。

原來,殺人……真的是這般輕易的事。

這是沉沉腦海中浮現出的第一個想法。

她如破碎的枯蝶般,手腳歪折,俯趴在地,血流了滿臉,一動無法動彈。

恍惚間,腦海中卻忽然想起,許多年前,她的確見識過魏棄的這門功法。

撚葉為刀,執氣為石。

隻不過那時,撚在他手中的蓮子彈指而去,隻為熄滅屋中燭火。

如今,他同樣的一招,卻隻在一念之間,取她性命於瞬息。

罷了。

她嘔出一口血來,心道,罷了。

她早該知道,沒了生死相依的情分,她與昔日慘死在眼前的杏雨毫無分彆。

隻可惜,十六娘死了……解家的姐姐們,該有多傷心……而她好不容易,才能重新睜開眼睛。她還沒有活夠,不想……就這麼死掉啊……

雙眼將閉未閉,隻餘一線天光——

她的呼吸越來越微弱。

腦海中的走馬燈,畫麵卻愈發清晰,代她回憶著這短暫貧瘠的一生、作為“解十六娘”的悲歡喜樂。

“姨父!”

忽然間,一道短促輕快的童聲,伴著殿門大開的鈍響傳來耳邊。

沉沉掙紮著望去,模糊而朦朧的視線中,依稀看見雙白緞纏金絲的短靴,踏著一蹦一跳的步子越過自己。

緊接著,似撲入了誰的懷抱,聲音一下便遙遠起來,她隻能依稀辨彆、他嘴裡叫嚷著的:“姨父!姨父!”

姨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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