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生殺 “兒臣想向父皇,求一個人。”……(2 / 2)

沉珠 林格啾 13829 字 9個月前

那孩子聲音清澈,且笑且鬨:“我聽蘭若說,您又不吃藥了?”

“是眼睛又疼了嗎?我瞧瞧、我瞧瞧。誒……果然,看著比上個月還嚴重些了呀!”

“聽說您還把蘭若給收拾了一頓?他又乾什麼惹您生氣了。您知道他是犟脾氣,怎麼還是跟他計較,哈哈!”

蘭若,又是誰?

沉沉聽得雲裡霧裡,隻覺身體中的生氣似一點點被抽乾,腦子越發糊塗起來。

不甘心就此閉上的雙眼,仍掙紮著留有一條縫隙容納天光,卻唯有徒勞地盯著頭頂,目光仿佛能穿透那沉悶的高牆,看見碧海青天,上京繁華,人聲鼎沸,凡塵煙火。裡頭的每一樣,都比這視人如螻蟻、性命微賤不值一提的深宮,更值得留戀。

起碼在那裡,她是一個人。

被人傷了殺了可以伸冤,被人欺負可以反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連反口的資格都沒有,就這樣,填了一條來之不易的性命。

她不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有什麼用呢?

她早已不是謝沉沉了……

回蕩在肺腑間不平的憤怒,與無聲的哀傷,甚至無法化作一行眼淚流下。她哭不出來,滿臉鮮血,即將……死去。

“呀,怎麼死了這麼多人?”那道童聲卻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語氣中,毫無悚然的驚懼,反倒帶著幾分幸災樂禍,“不是送來給蘭若做媳婦兒的麼?怎麼都死了?話說,蘭若宮裡頭都有三十幾個了——姨父,我什麼時候也能有?”

“等你長大的時候。”沉默了許久的魏棄,這時終於開口。

卻隻平靜地拋下一句:“現在還不是時候。”

或許連他自己也沒發覺——可,這是第一次。

今天的第一次,沉沉想,她在魏棄的語氣裡,聽見了幾分似有若無的笑意。

仿佛這一刻,他不再是視生死如無物,萬人之上的君王,而隻是一個同小輩逗樂,又先忍俊不禁的長輩而已。

“怎麼才叫長大?長到多大才算大?”緊隨其後,追問的聲音,又不依不饒地響起。

“等你長到姨父肩頭高的時候。”

“憑什麼!蘭若也隻比我高一個頭,也不及姨父肩頭高呀,”那聲音頓時揚高,滿是不可置信和委屈,“而且,蘭若還比我小了半歲呢,他都有三十幾個了,而我還一個都沒有……”

後頭的話,沉沉便再聽不清了。

她的視線終於還是被血浸染,隔著一道暗沉的血幕,她看見,那個一直哭個不停、又被嚇昏過去的小美人,似乎偏偏在這不湊巧的時候,茫然地半撐起身,環顧四周。

被魏棄抱在懷裡的男孩興高采烈地指著小美人,不知說了什麼,小美人納頭便跪,磕個不停。

發生了什麼?

可笑她自己已是強弩之末,竟然還有閒心關心彆人,沉沉回過神來,不由地在心裡啐了自己一口。

偏偏在這時,又一道腳步聲,幾乎貼近在她耳邊傳來——她被扔的位置實在太巧,靠在殿門邊,想不聽都難。而這道腳步聲,明顯又比之前那個沉穩得當不少,仿佛天生受過訓練,該邁左腳的時候,絕不動一下右腳,踩著鼓點似的節奏,不急不緩。

那是唯有自幼受過訓練,又將這禮儀分毫不差銘記心中,並以此規訓自身、時刻不敢懈怠之人,方能有的從容。

而後。

那腳步,便忽然在她身邊停住了。

久久地停住,不曾邁步。

這一刻,說不清為什麼。

她的心口忽然狂跳起來,幾乎用儘全身力氣驅使,終於,強撐開半拉眼皮。

可是,太模糊了。什麼都看不清。

鮮血糊了她的眼眉,結成一層厚厚的血痂。縱然她再努力,除了眼前一層模糊的輪廓、依舊什麼都看不清。

她隻依稀覺得,停在自己身前的這個……“小少年”,大概是在看著自己的。

那目光說不上慈悲,更不可能如沐春風,他仿佛隻是很尋常地,掃過了路邊的一堆穢物。於他而言短暫的一瞬,對她來說,卻足夠漫長。

於是,就在察覺他要走的瞬間。

她全身上下忽爆發出一股莫名的力氣,困獸一般撲將上前——可也僅僅隻是,攥住了他的一片衣角而已。她緊緊地攥住,在他衣角留下一握血痕,說不上話,便用目光代替。

她仰起頭,用蒙了一層血痂的雙眼緊盯著他。

【救救我。

求你……幫幫我。】

【我不想死。】

【至少不要死在這裡。】

皇權之下,命若螻蟻。

她再清楚不過地知道,這片屬於大魏的國土之上,如今,魏棄就是說一不二的暴君。其實,誰也救不了她。

可她竟還是天真地想要試一試。

想要在死亡的邊緣,為了挽救自己的命,做最後一件……力所能及的蠢事。

“救,救……”

然而,她在昏死過去之前,並沒有聽見少年的回答。

連一個施舍的頷首也沒有等到。

自始至終,停留於她眼底的,隻是一道不曾動過、遑論動容的輪廓。

她陷入了徹底的黑暗中。

*

“蘭若,你的衣裳臟了。”

魏璟坐在自家姨父的手臂上,坐得駕輕就熟,穩穩當當。

順帶一起領受了魏咎行的大禮,倒也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受得心安理得。

說話間,又昂起下巴,指了指魏咎那留了五指血爪印的素衫衣角。

“你方才在和那個人說什麼?”他問,語氣裡好奇而天真,“她流了那麼多血,還沒死?”

“沒死。”

魏咎聞言,站起身來,毫不在意地低頭瞥了一眼皺皺巴巴的衣角。

眼見得魏璟又要問東問西,他眉頭微蹙,飛快補充了句:“不過,快了。”

“我就說嘛!”

魏璟這才滿意了,又伸出手來,指了指地上還在衝自己磕頭的姑娘,美滋滋道:“姨父說,把她給我做媳婦兒了,我也有媳婦兒咯!”

他和從小素得跟服喪似的魏咎不同,喜著金衣,通身富貴,頸上掛著從不離身的長命金鎖,每天招搖過市——不對,招搖過宮。

因著教導嬤嬤不敢管他,魏棄縱著他,長此以往,便養成了個混不吝的個性。

說起話來不像世子,倒跟個養在坊間的尋常小公子似的,沒規沒矩,俗氣得直白。

魏咎的目光掃過地上那一身血的姑娘,沒有停留,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怎麼這幅表情?”

魏璟於是又不滿意了,掙紮著從自個兒姨父懷裡探出半邊身子來,險些栽下去——魏棄不動聲色地把他往回護了點,這才不至摔個倒栽蔥。

“你覺得我的媳婦兒不如你的好看?”魏璟聲討道,“你、你,我知道,你定是這麼想的!可惡,蘭若,你有三十多個,加起來怎麼也得比我這一個好看了!”

聲音大得震耳朵,剛才還磕頭磕個沒完的姑娘,頓時,又被他嚇暈了過去。

“……”

魏咎道:“不是這麼算的。”

至於,要怎麼算,為什麼不能這麼算,他沒有說。

隻任由魏璟滿臉忿忿地碎碎念著,依舊規矩恭敬地,將手中提盒呈上禦前——隻是這次,卻並沒有如之前那般高舉眉前,而是輕輕放在了魏棄的腳邊,隨即,他退後數步,再次跪下。

“兒臣想向父皇,求一個人。”

甚至連“勸藥”的話都不再說了。

魏璟有些稀奇地瞪大雙眼,看一眼他,又扭頭去看自家姨父。

他打小便知道,姨父雙眼受過重傷,每月總有數日,是見不得光、無法視物的,仿佛蒙著一層灰蒙蒙的翳,是這宮中人人皆知卻不敢外傳的秘辛。他小時候,每逢這幾天便躲著不來,唯有蘭若最孝順,經常捧著藥來勸姨父喝——可每次又都勸得不得法,鬨到不歡而散。

今個兒,竟然這麼輕易就放棄了?

魏璟滿臉驚愕不解。

魏棄卻始終麵色不變,淡然得幾乎冷漠。

低頭,“望”向直挺挺跪在五步外的魏咎,他問:“什麼人。”

“一個快死的女人。”

明知他看不見,魏咎還是抬手指了指靠近殿門、那麵滿是劍痕的牆。

如今,牆上又多了望之駭人的斑斑血跡。

“為何。”

“因為兒臣與她,同病相憐。”

話音落地,殿中一片寂靜。

饒是魏璟這樣沒眼色的孩子,刹那間,也察覺到不對,狂向跪在地上的魏咎打手勢。

可魏咎似乎沒看到,又或者壓根沒放在心上,是以,並沒有往他這裡施舍來半個眼神——

這個少年老成,自幼便比同齡人高出一截,成熟到幾乎讓人懷疑早慧近妖的“太子殿下”,從不掩飾一身棱角鋒芒。

他的理由亦不必說服誰,隻需表明態度。

“兒臣就要這一個,”魏咎說著,俯身在地,沉沉叩首,“還望父皇,開恩準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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