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前。
終究還是過不去心裡那道坎——沉沉人已走進東院, 即將推門之際,腦海中,忽又閃過魏璟那張燒得通紅的臉。
……家有子侄頑劣,豈一個愁字了得?
她扶額長歎一聲, 當場原路折回。
仗著自己對宮中地形爛熟於心, 很快, 便又抄小路、不遠不近跟上了前方一路狂奔的小少年。
起初還以為他是半夜不睡,要去找魏棄痛哭流涕懺悔一番。不料, 這孩子最後去的竟是息鳳宮。
一牆之隔, 她在門外等得眼皮直打架,卻始終不見魏璟出來, 放心不下,隻好又小心翼翼入內查看情況。
結果, 好死不死,正撞見魏璟被人用木塑敲得頭破血流, 昏死在地。
“……阿璟!”
她當下驚得聲音變調,慌忙幾步奔上前。
大力推開欲再行凶的女人, 沉沉摟住魏璟, 不住輕拍他臉頰,發現怎麼叫都叫不醒人, 一時間心急如焚, 索性直接將人打橫抱起、扭頭就跑。
“娘娘!”
誰知,猝不及防間, 右腿竟又掛上一個死活抱著自己不放的“累贅”——她愣住, 回頭一看,認出腳下抱她不放的人、赫然正是方才砸人的瘋婦,當即嚇得連蹦帶跳、想把人弄開。
頂著滿頭枯亂白發的瘋女人卻似著魔一般, 壓根不顧她掙紮,甚至被踢中幾腳也毫不在意,兩手鐵箍一般緊摟著她。
“娘娘!”
“什麼娘娘……鬆開——”
四周一片漆黑,院中淒清冷寂,目之所及處,唯有月光幽微。
沉沉懷裡抱著一個,腳下拖著一個,艱難地往殿門方向挪去。
“雁還知道錯了……!”
女人哭得渾身發抖,卻仍死死抱著她的腿不放,“雁還錯了,娘娘,雁還背叛娘娘,雁還如今已得了報應,您原諒雁還罷,您帶雁還走罷……”
雁還?娘娘?
這都什麼和什麼?
沉沉聽得頭皮發麻,心道這女子怕是認錯了人——卻更不敢再開腔搭話。既怕被她發現自己不是、惹怒了她,又怕激起了對方的話頭、引得本就瘋魔的愈發瘋癲,隻能努力把自己的右腿往出拔。
正僵持之際。
她不住使力掙脫,右腿卻忽的一輕。
“……?”
沉沉滿臉疑惑地低頭,卻恰對上女人仰麵、癡癡望來的目光。
“娘娘,”女人雙手胡亂擦拭著青春不再的麵龐。與她對望一眼,瞬間,竟似受了莫大委屈般,跪在她跟前哀聲哭道,“娘娘,您是不是認不出雁還了?”
“您看,我是雁還哪,”她哭得幾乎塌了天,滿臉是淚,“我是江家的雁還,您不記得了麼?您還誇過我的名字,您說過,雁還不會永遠被人壓一頭,雁還和您一樣,都是不甘居人下的犟骨頭,您看,雁還如今做到了——”
她膝行幾步、追上轉身欲走的謝沉沉,又拚命舉起手邊那對、早已磨損得麵目全非的彩繪木塑,指著女子裝扮的那個:“這是我呀!娘娘,您看,雁還終究還是做了皇後,大魏的皇後……那些想踩在我頭上的賤人,顧盼,趙為昭,麗姬,一個個都死在了我前頭!她們都輸得一敗塗地!”
“到最後,還是我贏了,”她拽住沉沉的裙擺,嘴裡念念有詞,“天下女子表率,一國之母,雁還做到了……娘娘,我的夫君,您看,他是天底下最有權勢的男子,也是世上唯一配得上雁還的男子,我與他,舉案齊眉,恩愛一世……您看呐。”
沉沉被她拉得步子一頓,滿臉不可置信地轉過頭來,垂首看向跪在腳邊的瘋婦人。
“你……”
直到這一刻,她才恍然回神。
這座息鳳宮的主人,或者說,這座荒涼宮殿囚禁的罪人,正是眼前的江氏。
記憶中,那位雍容華貴、儀態端方,同樣也不擇手段,令人齒冷的皇後娘娘,原來並沒有效仿昭妃,在魏棄弑父殺兄、逼宮篡位後,選擇自縊殉情。
相反,苟延殘喘至今,生生把自己熬成一個癲狂醜陋的老婦。
滿頭華發,如爛泥一般委頓在“故人”腳邊,仿佛溺水者緊抱浮木,哀求她的一麵垂憐。
可是,故人?
“……我是誰?”沉沉忽的低聲問她。
乾澀的聲音,滿是不確定的語氣。
“您?您是貴妃娘娘啊!”江氏聞言,卻狂喜間抬起頭來。
沾血的雙手緊攥住她衣角,女人幾乎哀求地低語著:“娘娘,您帶雁還走吧……雁還知道錯了!雁還錯了!”
“我以為幫了魏郎,他會看在我的情麵上護您不死,我也以為、我以為曹睿會救下您……可您為什麼,寧可跟那昏君一同敗走赤水,也不願留下?您何必為他做到那般地步?”
“雁還還一直為您守著息鳳宮啊!娘娘,”她說著,竟如孩子般嚎啕大哭起來,雙手張開、攔在沉沉身前,“雁還知道您不會死,沒人能殺您,所以雁還聽您的話,等您回來……可您去了哪裡?雁還不信您會為那昏君殉情——”
二十七年前,趙、魏大軍兵臨城下。
末帝去信突厥,欲聯合草原大軍回擊叛軍,不想,大軍未至,上京城門已開。
以江氏為首,京中一眾豪族倒戈,與趙魏聯軍裡應外合,瞬息之間,不費一兵一卒、攻陷皇城。
祖氏自知不敵,放火燒宮,屠儘皇室後,攜突厥公主阿史那珠倉皇逃離。
而趙莽為報昔年顧氏之仇,單刀匹馬,千裡追索,花費數年時間,終斬祖氏末帝於劍下。
末帝頭顱,事後被其高懸於上京城牆,受百日風雨侵襲,鳥獸啃食。
又因祖氏皇族,宗室共一百七十三人,皆在城破之日,被末帝召集一處,亂箭射殺,以殉國恥。
自此,延續近二百年的祖氏王朝,徹底分崩離析。
沉沉曾聽魏棄提起過這段往事——
可是,為何江氏如今,卻對著自己喊“貴妃娘娘”?
因為十六娘的這張臉麼?
仿佛在冥冥之中,忽窺得一線天機。
她心中微沉。
有太多話想問,忽然間,鼻尖卻先嗅到幾分不同尋常的氣味。
幾乎已到嘴邊的疑問,立時咽回腹中。她慌忙踮起腳尖,繞過攔在跟前的江氏、向外探頭望去:
一眼掃過,看清廊下不知何時衝天而起的火光,臉色卻頓時大變。
不好!
中套了!
顧不得江氏又抱又拖,哀求她不要離開。沉沉抱緊懷中少年、幾步衝出殿外,卻在靠近回廊的一瞬間,又被撲麵而來的熱浪逼退。
“……!”
沒有衣物遮擋的手背,幾乎立刻燎起一層血泡。空氣中蔓延開皮肉燒焦的熏糊味。她痛得眉頭緊皺,接連退後數步,將懷裡的魏璟牢牢護住。
至此,她終於不得不確信,方才聞到那嗆鼻的猛火油氣味……絕非幻覺。
卻又是誰,膽敢在宮中縱火?
沉沉被濃煙嗆得咳嗽不止,眼見得前路不通,隻好回頭另擇出路,卻不料——這火竟還不止一處。
有火油助燃,東風借力,就在方才江氏拖住她的那片刻功夫,前殿後院,已燒得四下火光滔天。
她懷裡抱著人事不省的魏璟,背後,是時而狂笑不止、時而落淚低語的江氏。
徒留她孤零零的一道影子,立在火海跟前。
“……”
仿佛天意麵前無知掙紮的螻蟻,又或是,明知不可為而偏要為,於是,永遠被命運捉弄到底的愚人——
“魏璟!”
隻是她,在生死麵前,終究還是做不到信命。
“阿璟!魏璟!”
沉沉回過神來,把心一橫,幾個巴掌上臉、愣是生生摑醒了懷中昏迷不醒的少年。
魏璟躺在地上,掙紮著掀開眼皮,隻覺渾身一片燥熱。
四下環顧,頓時被撲麵而來的火光燎得吱哇亂叫,一回頭,卻見“解十六娘”騎在那瘋女人身上,兩手死死卡住女人肩膀。
那模樣,一時間,竟說不清究竟是誰更瘋。
“雁還!”她低聲道,“看著我,咳咳……咳,我……不對,娘娘問你,看著我!”
女人聞言,兩眼發直,果真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臟亂的臉上,竟盈盈幾分動容泣色。
“我……娘娘回來了,要帶你走,帶你出宮,”沉沉說,“你告訴娘娘,我們該往哪裡走?”
“你給娘娘帶路,好不好?”
......
魏咎趕到息鳳宮外時,正見瓊樓玉宇,傾塌於咫尺間。
火光燒在麵前,亦似燒在他眼底。
數百名宮人輪番救火,竟也阻止不了那滔天火光蔓延的趨勢。
斷壁殘垣,滿目瘡痍——整座息鳳宮,幾乎一夜之間被夷為平地。
“殿下。”顧不離靜靜站在他身後,眉目低斂,右手緊攥住腰側佩劍。
等待著少年無處宣泄的怒火。
也等待著自己失職受責的結局。
然而,魏咎並沒有看他。
隻如癡了一般,看向火光中、被吞沒的殿宇,久久無聲的沉默——
身為太子,不受宣召,夜闖宮門。
前朝風起雲湧。
朝陽初升,消息傳遍之日,便是萬般攻訐,加諸他一人身之時。
雪片般飛來的奏折,堆陳於天子案上。魏棄雙目不可視物,便由陳縉一一讀來聽。
越聽,眉頭卻越發緊蹙。
“太子為何深夜入宮。”他問。
“太子殿下稱……是為救火。”
陳縉低聲回答:“但臣以為,此事或有蹊蹺。”
且不論息鳳宮裡住著的那位廢後,是否值得太子不顧宮規強行深夜闖宮。就算再加上那位、不知何故,也出現在息鳳宮中,至今生死不明的世子殿下——
太子與世子之間,又究竟有幾分值得前者賭上聲譽的情分?
這場火,莫說外頭傳得甚囂塵上,各種陰謀論層出不絕。便是自己,也有幾分說不上來的懷疑。
思及此。
目光落在手中奏折上,停頓片刻。
他到底婉言提醒:“太子殿下雖年幼,然則天生早慧,眼目所及,常超於臣等鄙薄之見,”陳縉道,“臣以為,個中或還有要事隱瞞,無奈,殿下心意已決,隻稱救火。我等縱然有心,事未查明前,亦絕不敢……鬥膽冒犯。”
言下之意。
做太子的打定主意不說,我們這些為人臣子的,沒有您的允許,難道還敢作真逼問不成?
魏棄沉默不語。
下意識抬手,欲揉按眉心——伸出手來,觸及眼前軟底白綾、卻才後知後覺回過神。
習慣緊閉的雙眸睜開。
睜開,亦是一片灰蒙的黑暗:
陸德生曾千叮嚀萬囑咐,他雙眼用藥過後,絕不可見光。
然他昨日關心則亂,去夕曜宮救了那畜生,當夜,雙目果然便疼痛難忍,流血不止。
陸德生前來替他診治,服藥過後,未至子時,他已沉沉睡去。以至昨夜息鳳宮走水之時,他仍昏睡不醒。
一覺醒來。
方知魏咎捅出了天大的簍子。
“現如今,曹睿正領著十餘名老臣,跪守太極殿外,”陳縉道,“他們要求,徹查息鳳宮大火一案,還……世子殿下一個公道。”
魏璟乃昔日大皇子魏晟膝下獨子,論及血統,本就是那群腐儒心中唯一的儲君人選。
留魏璟一命,無異於給魏咎日後即位,留下一個莫大隱患。
是以,這些年來,朝堂明麵安穩,暗裡,卻早以曹睿為首,隱隱生出一派支持魏璟上位的勢力。
“有意思。”
魏棄聞言,卻忽的冷笑一聲:“曹睿人在宮外,如何得知魏璟在息鳳宮中?”
“是……太子殿下放出消息。”
“……”
陳縉從未像此刻這般慶幸,魏棄如今目不能視。
否則,自己臉上的表情……想來掛不住。他扶額長歎:“太子殿下昨夜命人吹響石海哨,一夕之間,驚動宮人無數,爭相救火。”
若僅止於此也就罷了,陳縉想,救火救人,事出有因,尚有挽回餘地。
偏偏,太子公然以重金懸賞,要從火海中搜救之人,卻並非江氏。而是誰都沒有想到、會出現在息鳳宮中的小世子。
消息不脛而走,瞬間傳遍闔宮上下。
可饒是如此,竟都沒能阻住火勢。一場大火,生生燒了整夜。
直將息鳳宮燒成一片廢墟,太子仍不死心,非要將廢墟再掘地三尺——
“挖出兩捧灰來昭告天下,他才滿意?”魏棄道。
陳縉聽出那話中寒意,頓時頗有眼色地閉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