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告訴她,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
魏璟邊跑邊打哆嗦,兩腳卻忽然懸空。
瞪大雙眼,回頭一看,才發覺是解十六娘——兩眼淚水狂飆,嘴裡嗚啊亂叫,嚇得六神無主的姑娘。
此時此刻,生死關頭,她竟不知從哪生出一股怪力,將他攔腰抱起、夾在臂下,頭也不回地拔腿就跑,硬生生靠兩條腿,跑過了“四條腿”。
好不容易,眼見得就要奪門而出。
卻在回手想觸動機關、將門關上的瞬間,被那抓住機會的黑毛怪物盯上,毫不留情地撲倒在地。
魏璟被撞得滾出老遠,沉沉更是後腦著地,一聲巨響。
袖中揣著的晶石滾出,幽藍熒光,破開外間滿目暗色。角落裡,似傳出幾聲痛苦的呻/吟——然而,早被嚇得魂飛魄散的兩人,又哪還有心思注意這些細枝末節。
“殿下,彆……彆過來!”沉沉隻低聲斥道。
那怪物騎在她身上,兩手——如果,那蜷曲變形的“爪”還能稱為手的話,有些笨拙地捧住她的臉。
她嚇得大氣不敢喘,雙拳緊攥,正猶豫著掙紮是否會激怒對方。
這不走尋常路的怪物卻搶先一步、猛地低下頭來,與她臉貼臉,四目對望。
“朱……任?”
什麼東西?
若非肩上傷口一陣一陣、疼得厲害,沉沉險些當場兩眼翻白,昏死過去。
他們靠得這樣近,她鼻尖卻並沒有嗅到預想中腐爛陳舊的臭氣。
那怪物一聲不吭,隻直愣愣地盯著她,腦袋疑惑地亂轉,這裡看看,那裡嗅嗅,尖銳的指甲始終停在她頸側、不曾落下。
看起來……似乎不像要殺她。
沉沉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見它遲遲沒有動作,索性試探性地掙動手腳,動作已是極輕——它卻仍似忽的受驚,藏在滿臉黑毛下的雙目圓瞪,仰天怪叫一聲,隨即毫不留情地摁住她肩膀。
“呃……!!!”
沉沉肩膀本就有傷,被它如此沒輕重地一按,痛得悶哼出聲,脖頸青筋畢露、滿頭大汗。
當是時,卻見眼前一道黑影閃過。
伴著聲尖銳無比的怒吼,方才還騎在她身上的怪物,竟轉眼被人撲倒在地。
沉沉當即就地一滾,勉強逃出那怪物的“視線範圍”,在魏璟的攙扶下,喘著粗氣半撐起身來。
卻才發現,與那怪物抵死搏鬥的不是彆人,正是將他們帶進這座地宮的瘋婦——方才外間昏暗,沉沉並沒注意到她也昏倒在不遠處。直到如今,暗門打開,連帶著此地亦被“映亮”,內裡景狀,一覽無遺。
“不許碰她!!”
江氏蓬頭垢麵,雙手死死掐住那怪物的喉嚨。
怪物亦不甘示弱,鬼吼鬼叫著側過頭去、一口咬在她手上。
那牙齒猶如利刃,竟生生從她虎口撕下一塊皮肉。兩人連拖帶拽,連打帶咬,打得有來有回。但很顯然,最終還是一身怪力的“怪物”占了上風。沉沉下意識想去幫手,卻被反應過來的魏璟摟腰拖住。
“我們進去!彆管她!”
魏璟滿眼赤紅,冷聲道:“她該死!她殺了姑姑,她本就該死!”
沉沉聽出他話中毫不掩飾的恨意,一瞬默然。
江氏自然不是什麼好人……淪落如今,更是一介瘋婦。拋下此人,理所當然。
她沒法用自己的命、或魏璟的命,來換江氏性命無虞,可待她真回轉過身,帶著魏璟搶入暗門中,摸索著試圖關門時,忽聽得身後一聲慘烈非常的“娘娘!!”,心口卻仍是不由一顫。
她原以為,江氏是求自己救她。
“娘娘!……”
可,待聽清楚江氏喊的是什麼,卻連魏璟亦不由一愣,怔怔抬頭看她——
沉沉腦海中一瞬空白。
頭頂,轟然一聲巨響。
整座地宮頃刻間搖晃不已,沉沉下意識矮身摟住魏璟,兩人卻仍是都沒能站穩、東倒西歪地摔跌在地。
眼見得一塊巨石當頭落下——不偏不倚,卻正好壓在那黑毛怪物與江氏身上。原本還廝打在一處、仿佛不死不休的兩人,在發出幾聲撕心裂肺的痛呼過後,概都漸漸沒了聲息。
目光所及處,唯有一線天光乍泄。
坍塌的洞口湧入瓢潑雨水,殘光晦暗,沉沉一抹臉上水漬,抬頭望去,隻見一道身影從洞口毫無猶豫地躍下。
她還來不及辨彆來人是誰——甚至來不及站起身,那人已跑到她的跟前,悶聲不吭地張開手。
“呃……?”
沉沉不解其意,傻傻歪了歪頭。
他卻不等她回應,兀自蹲下身來……將她抱得那樣緊。
不斷不斷地收緊雙臂,幾乎箍得她要喘不過氣。
她眉頭緊蹙,掙紮著低下頭去,卻在看清環抱自己的人是誰那一刻,下意識伸手要推的動作,又硬生生止在半路。
“殿……”
殿下。
早已在心中滾瓜爛熟的兩個字,說不出口,反倒沒來由地梗塞在喉間。
她甚至有一瞬茫然:魏咎為什麼會來?
為了還金家的人情麼?還是,為了救魏璟?
可如果是這樣,他又為什麼像現在這樣……抱著自己?
她心口跳得極快,一個不願相信又不得不懷疑的念頭閃過。伸出去、安撫般輕拍他後背的手亦倏然頓住。
可,亦在她選擇停下手中動作的瞬間。
魏咎冷不丁抬起頭來。
那雙黑葡萄似的、明亮剔透的眼睛,固執地盯著她。
哪怕頭頂雨水傾盆,他狼狽地不住眨眼,濕透的發絲貼在頰邊、淩亂不堪。可越是這樣,她反倒更分不清楚,此刻從他眼下淌出來的,究竟是雨水,抑或孩子氣的眼淚。
“殿下。”她輕聲說。
伸手去擦他臉上的濕漬,卻被他用力偏頭避開——
那個眼神。
沉沉望著他噙淚的眼,仿佛被人當頭一記悶棍。攢了無數的借口在嘴邊,忽然,再說不出半個字來。
“……”
她隻能沉默著,久久攥住他攬在自己頸邊的雙手。久到她的體溫足夠把他冰冷的手臂捂熱。
終於,卻還是歎息一聲,輕輕將這雙手格開。
花了好半會兒,她終於吃力地站起身來。
想了想——卻又再度蹲下身去、與他平視,兩手搭在他的肩上。
分明想說很多,四目相對間,又什麼都沒說。
她還能說什麼呢?
問他什麼時候發現不對的麼?
又或者,繼續在他的默認中強詞狡辯,告訴他,他的母親早就死了,現在站在他眼前的隻有解十六娘?
她可以對陸德生義正辭嚴,說出一籮筐的理由和道理,卻怎麼都做不到對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與自己母子連心的孩子,說出那句,“你認錯了”。
她隻能伸手抱住他。
幾次張開嘴,又幾次無話。
“蘭若?”
一旁好不容易爬起身的魏璟。卻顯然還沒搞清楚眼前狀況。眼神猶疑間,一時看她,一時又看向早就默默紅了眼圈的魏咎。
“你、你們……”
魏璟愣愣道:“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這麼熟了?
我向你要人的時候,你不是都答應把她給我了麼?
他看著“解十六娘”主動抱著魏咎不撒手,不知怎的,心裡竟莫名有些吃味,忍不住壞心眼地湊上前去,也想伸手討個擁抱——最好能把不識趣的蘭若擠開才好。他暗戳戳地想。
然而。
正要抬步擠到兩人中間,魏璟卻又冷不丁一個寒噤,條件反射般抬頭。
目光顫顫,看向眼前不知何時出現,一身黑色勁裝的高瘦身影。臉上瞬間血色儘失。
“姨……姨父……”
魏棄?
沉沉與魏璟不過半步距離,自然聽清了這聲不可置信的呢喃。
在魏璟老鼠見了貓般躲到她身後的瞬間,亦終於避無可避——她僵直地仰起頭。
寫滿慌亂與茫然的視線,卻並沒有與魏棄對上。
他低著頭,蒙著白翳的一雙眼,分明像是看著她,又像目光從不曾聚焦在她臉上。
許久,方才對著不知何處,輕聲喚了一句:“芳娘。”
芳娘。
滿是鮮血的雙手垂落身側,如兩截隨風搖晃的竹枝。風吹雨打下,早已不堪重負。
“他,”埋在沉沉懷裡許久不曾出聲的魏咎忽然低聲道,“為了開這道石門。”
為了開……這道石門?
“我打不開,”魏咎揪住她的前襟,說話時,有啜泣的鼻音,“隻能求他。”
沉沉仰頭看向頭頂那塊缺口。
沉默半晌,終是輕輕推開懷中少年,她站起身來,走到魏棄跟前。
兩人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兩道無法交彙的視線,卻一如早已錯位的陌路。沉沉抿了抿嘴唇,無數想法在心間閃過。
即將開口的瞬間。
魏棄卻倏然兩腿一軟、在她麵前跪倒在地——
滿地雨水飛濺。
她幾乎下意識地跟著一跪,用肩膀接住他頹倒的身體。
一如八年前的定風城外。
銀盔加身的少年將軍,於萬軍陣前,亦是這般……於塵埃落定時、拋諸一切紛亂榮辱,倒在她的懷中。
【殿下……我沒能,給你寫信。可是……每天,都記掛你。】
【菩薩有沒有,替我托夢給你?】
“芳娘。”她聽見他說。
近在耳邊,又似遠在千裡之外。
被雨聲打得零落,又被鼓噪的心跳聲蓋過。
可她仍是聽清了這輕不可聞的喃喃。
“芳娘,”他說,“原是我想不通,我不明白。”
“……”
“究竟,何以忍得?”
是啊。
何以忍得,近在眼前,卻視若不見。
何以忍得,這兩千五百多個日夜。
何以忍得,拋我於宮牆內。
何以忍得?
終究,忍得。
他跪在她跟前,雙手垂落身側。
那並非擁抱的姿態,卻是將一身的重量,都生生壓在了她身上。
仿佛除此之外,於他而言。
這世間,早已再無可依、可信的歸處。
他痛。
她又何嘗不痛——
“……陛下啊。”
沉沉歎息一聲,無力地閉上雙眼。
在他昏倒於懷中的瞬間,顫抖不已的雙手,卻終是遲疑著,落在他肩背。
隻可惜。
這相擁甚至短暫得不及停留,便在她肩膀幾乎斷隔手臂的劇痛中、被迫“偃旗息鼓”。
“十六娘!”
“阿娘!!”
耳邊嘈雜聲不休。
沉沉歪倒在一地雨水中,任魏棄枕住自己的手臂。
以天光為被,以雨露為床,一夢不醒,大夢黃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