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賜笑道:“可惜,不曾殺了蹇碩,折斷陛下一條臂膀。”胡輕侯隻是一個小卒,胡鬨有餘,辦事不足,殺了也隻是泄憤而已,若是殺了蹇碩,劉洪對禦林軍的掌控立刻就會弱了幾分。
眾人笑道:“此刻正有無數義士趕赴河內,蹇碩生死隻在旦夕之間。”最近已經有不少門閥遠道趕去截殺胡輕侯和蹇碩,蹇碩有幾隻手幾個腦袋,如此惡戰之下遲早被殺。
袁基舉杯道:“飲勝!”
眾人舉杯:“飲勝!”
袁基在人群中沒能找到袁述,心中微微一驚,袁述又在乾什麼?
楊休坐在大堂的角落,身邊正好有個暖爐,他身上暖暖的,甚至有些出汗。
聽著身邊的士大夫大聲說著:“……看陛下還能撐到幾時……”楊休的心中卻冰涼。
胡輕侯寫給劉洪的奏本並不是絕密奏本,一路而來不知道有多少朝廷官員先與劉洪看過了,楊休清清楚楚地記得裡麵的文字。
從胡輕侯被河內門閥襲擊以來,每一日都隻看到胡輕侯上報死傷多少仆役,殺敵多少,蹇碩的禦林軍折損了多少戰馬,負傷多少,就是不曾看到禦林軍有人戰死。
在連續大戰,雙方死傷成千上萬的情況下,為何禦林軍沒有士卒戰死?
楊休對此深深疑惑,問過父親楊彪,也問過祖父楊賜,可是兩人都隻是回答“僥幸”,“或有死傷,蹇碩瞞報”等等。
這些回答在楊休看來毫無說服力。
他看著每日的戰報,心中越來越懷疑這驚天動地的戰鬥的真假。
大堂的另一個角落,曹躁張大了嘴,幾次想要說話,終究低歎一聲,沒有開口,但這大堂內“溫暖如春”的氣氛他是再也受不了了。
曹躁出了大堂,到了花園中。
今日司徒府內賓客太多,不少職務略低的人隻能坐到了花園中。時節已是冬季,寒風刺骨,暖爐毫無作用,花園中的眾人起處還極力讚揚袁氏之威名,吹了片刻寒風,眼淚鼻涕都下來了,哪裡有心情說話,隻能是不停地喝酒暖身。
曹躁耐不住寒風,沒在花園中停留,沿著屋舍慢慢行走,到了一個背風的回廊,有幾個官員也在此躲避寒風。他與幾人互相笑了笑,都沒有在寒風中寒暄的心思,就在冰涼的回廊中坐下,默默地想著心事。
“這廝殺的數據一定是假的……”曹躁低聲歎息。
什麼滿門過半男丁戰死,什麼全族九成男女老幼踩著屍體前進,前赴後繼,倒在廝殺的路上,這些言語若不是假的,曹躁就把自己的腦袋割下來。
有人低聲附和:“不錯,一定是假的。”
曹躁一驚轉頭,才發現身邊數尺外坐著一個男子。他依稀記得是何井的幕僚荀憂,急忙拱手行禮。
荀憂的眼神中帶著悲涼,低聲道:“那數據一定是假的。”
曹躁感受著荀憂的悲苦,沒有掩飾,緩緩點頭,低聲道:“胡輕侯殺了門閥士人,門閥士人殺了胡輕侯的手下,屍體呢?首級呢?”
“哪怕衛青霍去病都要帶著首級回朝請功,胡輕侯就不知道斬下對方的首級送回京城請功?門閥士人就不知道砍下胡輕侯手下的首級向汝南袁氏請功?”
“自古以來戰報作假,殺敵一則報殺敵百者屢禁不止,為何河內門閥與胡輕侯的戰報數字會如此接近?”
荀憂低聲道:“戰事如此激烈,門閥死傷過半者不計其數,更有全族死傷九成的,可為何不見一個門閥閥主戰死?”
“為何胡輕侯沒有屠戮門閥複仇?”
“為何不見地方官上報門閥覆滅?”
曹躁與荀憂相視苦笑,這些破綻簡直是放在明麵上的,為什麼滿朝公卿就沒有一個人看出來?是不敢接受河內門閥與胡輕侯勾結的真相嗎?
兩人默不作聲地坐著,心中有更悲涼的事情沒敢說出來。
胡輕侯奏報“日招流民補充,少則數百,多則上千”,難道陛下和滿朝公卿就沒有發現為什麼河內有這許多的流民嗎?
哪怕這個數字是胡輕侯隨口作假的,為何胡輕侯敢上報“招攬流民”,若是沒有流民,她敢胡說嗎?
若有流民,到底到底到底有多少流民?
今年不是災年,為何就在距離京城近在咫尺的河內郡出現了流民?
曹躁和荀憂隻是互相見過一麵,能夠說出“數據造假”已經是交淺言深,更深刻的問題完全不敢說了出來。
兩人唯有默默相對,心中淒苦。強大的銅馬朝是不是哪裡出了大問題?
……
胡輕侯一行人慢悠悠前進,在大雪紛飛中終於到了常山國地界。
一群門閥中人放聲大哭,使勁捶胸:“我來遲了,我來遲了!”
得到消息晚了,距離又遠,匆匆趕來,依然遲了,這已經進了常山國,胡輕侯堅決不在表示“誠意”,沒得被皇族知道了真相,搞不好大家都要掉腦袋。
有門閥中人指著胡輕侯,須發皆張:“胡縣尉何以如此浪費錢糧?若是胡縣尉不收下這些錢糧,老夫就讓它爛在路邊!”
一群門閥中人用力點頭,目眥欲裂,來都來了,說什麼都要“血戰”,現在已經不是抱汝南袁氏大腿的問題了,而是彆人都知道“血戰”,就你丫的不知道“血戰”,顯得特愚蠢。
胡輕侯瞅瞅身邊眾人,眾人緩緩點頭。
胡輕侯長歎一聲,道:“今日胡某在常山國邊界放鬆警惕,被數家門閥世家偷襲,死傷千餘人,胡某重傷,蹇黃門跌落下馬,斷了一條腿……”
蹇碩反對,憑什麼我跌落下馬斷了一條腿?這種被人笑話的事情我堅決不乾。
胡輕侯從善如流:“……是蹇黃門重傷,胡某跌落下馬,斷了一條腿,倉惶逃入常山國。”
一群門閥中人用力點頭:“好,就這麼說定了。”雖然彆的門閥都有大段的戲份,自己就是語言版,但是這個時候能夠有語言版就不錯了,不能太挑剔。
一群門閥中人哽咽地看著胡輕侯:“胡縣尉此去一定要保重啊。”雖然胡輕侯是個女人,是個平民,但是這麼會做人的人少之又少,以後說不定還會有機會配合,再有不屑也要藏在心中。
鵝毛般的大雪漫天,落在眾人身上,片刻間就成了潔白的雪人。
胡輕侯揮手告彆,走出裡許,回顧來路,依然看到那些門閥中人深情凝望。
胡輕侯感慨道:“這難道就是千裡送鵝毛,禮輕情意重?”
煒千等人看鵝毛大雪,喂喂喂,此鵝毛非彼鵝毛啊。
胡輕侯望著前方的雪白世界,詩興大發,道:“江山如畫,胡某要賦詩一首。”
蹇碩和張獠用心傾聽,胡輕侯此刻意氣風發,多半有傳世佳作。
胡輕侯站在馬車之上,負手而立,鵝毛大雪撲麵,身上披風隨風而動。
“江上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注1】
蹇碩死死地看著胡輕侯,慢慢轉過身,胡文盲!對你的詩有期盼是我人生最大的失誤。
張獠咧嘴笑:“寫得不錯。”那些儒家大佬寫得長短句幾乎都聽不懂,還是胡輕侯的句子簡單易懂。他深情地看向遠方:“啊,我想起老家的黃狗了。”
小輕渝眨眼:“姐姐好厲害!”
胡輕侯瞅穿得厚厚地,像個小球球的小輕渝和小水胡,道:“有了,把最後兩句改一下。”
“輕渝身上白,水胡身上腫。”
小輕渝睜大眼睛瞅胡輕侯,又看看周圍的人似笑非笑,扁嘴:“姐姐你是不是在欺負我?”
胡輕侯抱著她打滾:“才沒有呢。”
“那就‘姐姐身上白,姐姐身上腫。’”
“好啊。”
幾千流民跟著馬車慢悠悠前進,雖然雪地上行路艱難,但每日走了三十裡就會停下休息,有熱水洗腳,熱羹暖身,倒也不覺得辛苦。
有流民伸長了脖子看四周,道:“那些門閥老爺都走了?”
不少流民歎息,這些時日時常可以看到門閥老爺帶了人跑來跑去鬨騰,他們也不知道這些門閥老爺折騰什麼,但是總覺得熱鬨,看得歡喜無比。
“我這輩子就是這段時日最幸福了。”有流民幸福地道。
附近,張明遠摸著身上厚厚的衣衫,情不自禁地點頭。
這輩子從睜開眼睛就在地裡乾活,野菜粥也不曾吃飽過,更彆說黍米豆子飯和肉羹了,而冬天更是從來沒有穿得這麼溫暖過。
張明遠看著遠處胡輕侯的馬車,心中有些恍惚,她隻是想要看一眼胡輕侯就靜悄悄地一個人餓死在路邊,沒想到卻跟隨流民被胡輕侯“抓了”運輸財物,從此吃飽穿暖。
她開始惦記娘親,娘親此刻過得怎麼樣了?那些族人和裡正都被她殺了,應該沒人敢欺負娘親了。
……
胡輕侯的大隊人馬進了常山國,常山王衙署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有三四千人,馬車數百輛,財物不可計算?”常山王劉暠莫名其妙,胡輕侯這麼有錢,竟然有這許多仆役,怪不得有錢找劉洪買官。但是被貶謫的路上依然這麼囂張的,隻怕自古以來唯有胡輕侯一人了。
沮守低聲道:“那些人不是胡縣尉的仆役,是她路上招收的流民。”
常山王劉暠笑道:“胡輕侯倒是機靈,一文錢不花就得了這許多奴仆,就是不知道她養不養得起。”
一群官員大笑。
有官員不屑地道:“胡輕侯是平民出身,哪裡知道養這許多仆役需要多少銀錢,多半以為仆役越多越威風,有多少就買多少。”
另一個官員糾正道:“不是買,是撿來的,不撿白不撿。”
一群官員又是大笑。
一個官員假裝思索:“可是,胡輕侯有三四千奴仆,需要多大的房子呢?難道……”
“難道……她打算幕天席地?”
一群官員大笑,養三四千奴仆的房子啊,這在常山國是絕不可能的。
沮守默默地坐著,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劉暠望著沮守,對他更加討厭,這麼好笑的事情都不笑,沮長史就是這麼不合群。
沮守冷冷地看著眾人,心中複雜無比。哪怕胡輕侯是為了刷名譽而收留了這許多流民,依然是大功德,但是就是這個胡輕侯殺了汝南袁氏的公子袁韶。
那可是擁有袁氏的高貴血統、才氣縱橫、道德高尚、品行端正、有洛陽第一人之稱的袁韶啊!
沮守既感激胡輕侯活人無數,又痛恨胡輕侯殺了袁氏子弟。
他心中想著:“若是袁韶公子到了常山國,定然可以救活數萬流民。”
沮守心中猛然一驚,數萬流民?他怎麼會理所當然地覺得有數萬流民?
……
數日後,胡輕侯到達了常山國治所元氏城。
沮守帶了十幾個人站在元氏城門口,冷冷地看著大隊人馬越來越近,心中滿滿的憤怒。
劉暠下令由長史沮守親自迎接,以示對胡輕侯的重視。可他是長史,地位比縣尉高多了,憑什麼他去迎接胡輕侯,而不是胡輕侯拜見他?
沮守心中憤怒,看著遠處走近的眾人,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大量的馬車,他心中更怒了,胡輕侯這是沿途殺了多少門閥子弟,這才搜刮了如此多的財物?
“叵耐豎子!”沮守在心中罵著,沒有罵“賤人”,隻是因為胡輕侯是個縣尉,與他同為官員,必須有一定的尊重。
胡輕侯的車隊慢悠悠地到了沮守身前,沮守心中更怒了,見到上級為什麼不早早跳下馬車?胡輕侯心中還有禮法嗎?
他重重地哼了一聲。
車隊繼續前進,走在前麵的人見沮守擋路,叫道:“勞駕讓一下,我們要進城。”馬車不停,筆直地向沮守而去。
沮守就是不讓,我倒要看看胡輕侯有多麼目中無人。
車夫見沮守沒有讓開的意思,轉身對胡輕侯叫道:“縣尉老爺,有人擋路。”
胡輕侯在馬車內淡淡地道:“撞過去。”
沮守眼珠子都要掉了!
馬車果然毫不停留,筆直地撞向沮守等人。
沮守惡狠狠地看著馬車,堅決不讓,有本事就真的撞過來啊。
眼看馬車就要撞到沮守了,一個沮守的手下急忙用力一扯,馬車擦著沮守的身體經過。
沮守大怒,厲聲道:“胡輕侯,你敢撞死朝廷官員!”
馬車停下,胡輕侯探出半個身體,使勁地乜沮守,道:“什麼?你是朝廷官員?”
沮守惡狠狠盯著胡輕侯。
胡輕侯揮手,道:“休要胡說八道!”
“你若是朝廷官員,為何不穿官服?”
“你若是朝廷官員,為何不早早地與胡某說明?”
“你若是朝廷官員,為何一臉發黑,好像胡某欠了你幾百萬文銅錢?”
“你一定是假冒的!來人,將他抓起來,交給常山王劉暠處理。”
一群人立馬一擁而上準備抓人。
沮守冷冷地盯著胡輕侯,狗屎,胡輕侯是故意的!
一個沮守的手下急忙道:“閣下可是胡縣尉?今日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
“這位是常山王衙署沮守沮長史,奉常山王之令特意來迎接胡縣尉的。”
胡輕侯大驚失色,道:“難道你真的是沮長史,恕罪,恕罪。這次是胡某孟浪了。”
沮守惡狠狠瞪她,就要教訓幾句。
胡輕侯繼續道:“不過……”
她斜眼看沮守,問道:“你真的不是冒充的?可有常山王衙署的令牌?可有長史官印?”
“胡某初到常山國,人生地不熟,若是被人蒙騙了,鬨出了笑話倒是無妨,左右是胡某沒有帶眼識人。但要是連累常山王聲譽,被人以為常山國盜匪橫行,冒充官員,那就不太好了。”
胡輕侯認真地道:“不如胡某且將閣下綁了,押送到了常山王衙署,若是閣下真的是沮長史,胡某立刻斟茶道歉,大家都是自己人,想來沮長史也不會生氣。”
“若是閣下真是騙子,胡某就將閣下扒皮抽筋。可好?”
胡輕侯臉色一沉,厲聲道:“來人,將這些來曆不明的人綁了!”
沮守臉色鐵青,厲聲道:“你!你!你!”
胡輕侯淡定看沮守,什麼新人就要被舊人欺負,什麼新人就要看舊人臉色,這種規則在胡某麵前是不存在的。是你先黑著臉挑釁胡某的,胡某憑什麼要熱臉貼你的冷屁股?敢挑釁胡某,胡某就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