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洋那破爛的又狹小的屋子內, 幾十個趙閥中人熱切地看著胡輕侯。
雖然早就確定這個穿著普通衣衫的女孩子就是新到的貪官汙吏……不,大名鼎鼎的胡輕侯,但是能夠親耳聽到她承認, 依然是喜不自勝。
趙閥的閥主的老臉幾乎被喜悅撐破, 一條條皺紋都消失不見,唯有發自內心的歡喜。
“在下趙閥閥主趙正,拜見胡縣尉。”他恭恭敬敬地彎腰行禮。
屋子內,幾十個趙閥中人一齊恭恭敬敬地行禮:“拜見胡縣尉。”
隻是一眨眼的工夫,擠得滿滿的屋子內隻有寥寥數人站著, 其餘人儘數鞠躬行禮。
劉婕淑呆呆地看著眾人。
屋子太小,人太多, 站的位置都沒有, 何況鞠躬行禮?趙閥中人一彎腰,腦袋就落在了前麵的人的屁股上, 更有人的腦袋直接落在了前麵的人的腰上。
看著一群衣冠楚楚,平時一臉傲氣的趙閥中人磕磕碰碰,形狀不雅,宛如一群鴨子, 劉婕淑一點點都笑不出來。
她慢慢地轉頭看胡輕侯,沒有看到熟悉的溫和膽怯又謙卑的笑容,沒有看到麵對大人物的惶恐, 唯有看到胡輕侯挺直的腰板,睥睨天下的冰涼目光。
這個就是她的大丫?
劉婕淑的心都要挺直跳動了, 趙閥的人竟然向她的大丫行禮?
趙洋呆呆地站著, 眼睛發直,大腦被胡大丫就是胡輕侯,就是胡縣尉的消息衝擊得一片空白。
趙閥閥主趙正歡喜地彎腰行禮, 按照禮法,他不需要行禮的,更不需要全閥的人都跟著行禮。
胡輕侯不過是一個小縣尉,當得起他的大禮嗎?趙閥也是出過縣令的!
可是此刻趙正心中唯有狂喜,皇帝的金牌小密探胡輕侯是他的親戚!貨真價實的親戚!
這簡直是天降金大腿,說什麼都要抱住了。
趙閥人同此心,燦爛地笑,諂媚地笑,真誠地笑,無論如何都要與胡輕侯搞好關係。
小輕渝和小水胡眼巴巴地看著胡輕侯,胡輕侯笑著點頭。
小輕渝和小水胡立刻歡喜了,從袖子裡摸出竹哨子,用力地吹,尖銳的哨聲劃破天空。
門外,煒千厲聲叫道:“操家夥!”百十個仆役飛快亮出刀劍,瘋狂衝進趙洋家。
煒千見幾十個人老老實實地鞠躬行禮,胡輕侯三人無恙,這才鬆了口氣,大聲地道:“老大!”
胡輕侯點頭,煒千會意,沒有衝進屋子,惡狠狠地盯著趙閥眾人。
劉婕淑看著百十人手裡明晃晃地刀子,再看看歡喜地吹哨子的二丫和小水胡,隻覺一定是在夢中,大丫二丫怎麼可能指揮百十個手拿刀子的歹人呢?
胡輕侯冷冷看著眾人,淡淡地道:“你就是趙閥閥主趙正?”
趙正不敢抬頭,恭敬地回答:“在下正是趙正。”
周圍好些人趙閥的老者悄悄瞥趙正,暗暗給趙正點讚。
不愧是趙閥的閥主,正是能屈能伸啊,“老夫”都不敢自稱,直接用了“在下”,這是唯恐有一絲絲惹惱了胡輕侯。
胡輕侯掃了一眼傻站著的劉婕淑一家,道:“這裡太擠了。”
煒千會意,帶著仆役將一群擠在屋子內的趙閥中人儘數揪出了屋子,趙閥中人不敢反抗,老老實實被趕出了屋子,就在院子裡規規矩矩地站著。
片刻見,屋內的趙閥中人隻剩下趙閥閥主一人。
煒千揮手,帶了十餘人站在胡輕侯的身後,冷冷地看著趙閥閥主。
劉婕淑緊緊握住女兒趙苑琪的手,低聲道:“我一定是在做夢。”大丫怎麼可能這麼威風。
趙苑琪看看依然賣力吹哨子的小輕渝,假如這是夢,也太吵了。
胡輕侯摸摸小輕渝的腦袋,小輕渝這才停止了吹哨子,得意地看四周。
胡輕侯誇獎道:“輕渝真乖!”
又摸摸小水胡的腦袋:“水胡真乖!”
小水胡將竹哨子小心地收好,眨巴眼睛,歡喜無比。
胡輕侯慢悠悠坐下,對鞠躬許久的趙閥閥主趙正道:“坐下吧,你倒是機靈。”
劉婕淑肝疼極了,你一個小女孩用教訓後輩的口吻對一個老頭子說,“你倒是機靈”?
趙正慢慢地直起腰,微笑著道:“老夫若是知道胡縣尉是我趙閥的姻親,老夫早就支持胡縣尉了。”
他緩緩坐在胡輕侯的麵前,認真地道:“胡縣尉人中龍鳳,老夫不敢在胡縣尉麵前虛言哄騙。趙閥願意用最大的力量支持胡縣尉。如此,胡縣尉與趙閥皆有好處。”
胡輕侯淡淡地道:“趙閥要怎麼支持胡某?”
趙正笑了:“胡縣尉能夠上達天聽,威勢無兩,但在這真定的小地方卻缺少人手,我趙閥願意為胡縣尉效勞。”
劉婕淑眼珠子都要掉了,這是趙閥投靠胡大丫了?
她轉頭看丈夫趙洋,意外又毫不意外的看到趙洋嘴張得大大的,一臉的癡呆。她悄悄使勁扭了一記趙洋,趙洋吃疼,終於回過神來。
劉婕淑慢慢轉頭看胡輕侯,她不懂大丫有多威風,也不懂趙閥為什麼要投靠大丫,但是知道一件事情,有了趙閥的投靠,大丫在就有了根基了。
趙正看胡輕侯冷冷地看著他,一言不發,以為胡輕侯究竟年紀小了,不知道其中的利益。
他柔聲道:“趙閥不是真定縣最大的門閥,但是也是有數的門閥,隨時可以為胡縣尉提供數十人才,數百仆役。”
“有趙閥支持,胡縣尉在這真定縣就是有了根基,任何一個門閥想要違逆胡縣尉的意思,以後就要好好掂量一下了。”
趙洋和劉婕淑,甚至趙苑琪都用力點頭,趙正的話一點都沒錯。有趙閥在,這真定門閥就起不了風浪。
往大了說,有趙閥在背後支持,胡輕侯這個縣尉事半功倍;往小了說,胡輕侯再也不是一個人,有趙閥支持,聲勢倍增。
這對胡輕侯絕對是好事。
趙洋和劉婕淑盯著胡輕侯,快點點頭答應,然後恭恭敬敬地雙手遞上一杯水酒,甜甜地叫“趙爺爺”。
論輩分,論年紀,胡輕侯就是該叫趙正一聲“爺爺”,絕不會辱沒了胡輕侯。
趙正微笑著看著胡輕侯,他姿態放得很低,態度很明確,胡輕侯一定會願意與他合作的。
他的眼角瞥到了趙洋夫妻的焦慮和鼓勵的眼神,心中更加定了,慢慢地調整坐姿,臉上露出最慈祥的笑容。
等胡輕侯甜甜地喊“爺爺”的時候,他必須熱淚盈眶,歡喜無比,用對待親孫女的慈祥貼心溫暖語氣道:“輕侯,可哭了你了。”
唯一的疑問是胡輕侯胡縣尉的真名好像是“胡大丫”,是不是該親切地喊“大丫”?算了,還是喊“輕侯”比較保險。
眾人熱切地眼神中,胡輕侯驚訝地環顧左右,道:“沒了?這就沒了?胡某還等著你說下去呢。”
趙正疑惑地看胡輕侯,說什麼?
胡輕侯拍案幾,嗬斥道:“當然是等你說真話!”
趙正趙洋劉婕淑以及屋外一群豎起耳朵認真傾聽的趙閥中人一齊臉色微變,小姑娘怎麼脾氣這麼大,動不動就拍案幾?
胡輕侯冷冷地盯著趙正,道:“你說了半天都是空話套話假話!”
“什麼支持胡某,什麼為胡某提供人手,什麼為胡某提供人才,哪一句是落到了實處的?”
她冷笑道:“你口口聲聲不敢哄騙胡某,其實每一個字都在哄騙胡某。”
趙洋和劉婕淑皺眉看胡輕侯,哪裡哄騙你了,趙閥不是很真誠地在表態嗎,你是不是想多了。
劉婕淑嘴唇微動,差點說“這事情姨媽替你做主”,話到了嘴邊終於忍住,大丫雖然是個孩子,但是不能當著外人的麵掃她的麵子。
胡輕侯冷笑著:“趙閥能夠為胡某提供數十個人才?”
“這是要胡某征辟趙閥的人為官,要胡某將趙閥的人推薦給陛下,還是想要架空胡某,替胡某當縣尉?”
趙正趙洋劉婕淑一齊變色。
劉婕淑死死地盯著趙正,你是這麼想的嗎?
胡輕侯冷笑道:“趙閥能夠為胡某提供數百仆役?”
“胡某現在有三四千個仆役,還差你數百個仆役?”
“胡某三四千個仆役一路經曆血戰,人人手上都有幾條人命,你的仆役又有幾個是殺過人的?”
煒千和百十個仆役傲然看著四周趙閥中人,身上氣勢勃發,看趙閥中人如看一雞。
“趙閥能夠替胡某辦事?”
“胡某現在要辦的事情隻有一件,那就是胡某需要十萬畝田地。”
“你為何就一字不提?”
“難道是見我年幼,以為說幾句好聽話,擺出姻親長輩的架勢,就能吃定了胡某,什麼都不做,卻拿到所有好處了?”
胡輕侯冷冷地看著趙正,道:“你是不是年紀大了,腦子不怎麼好使了?”
一個趙閥老者咳嗽一聲,慢慢走進了屋子,盯著胡輕侯道:“胡縣尉,論輩分,老夫是你的爺爺輩,你就是這麼與爺爺輩說話的嗎?難道你家中父母沒有教過你禮嗎?”
他早就看不慣趙正的愚蠢行為了,為什麼要對胡輕侯卑躬屈膝?他們是胡輕侯的長輩,他們的話胡輕侯敢不聽?
那老者冷冷地看著胡輕侯,爺爺輩的言語就是天下至理,叫你往東就得往東,叫你跳河就得跳河!
幾個趙閥年輕人同樣不滿,趙正根本不會辦事,何必虛情假意誆騙一個小女孩,直接用輩分壓實她不好嗎?
幾個趙閥年輕人叫道:“胡輕侯,不要給臉不要臉!”
“你不過是小小的縣尉,我趙家有好幾個縣令,你算老幾?”
“你是二十五哥的內侄女,論輩分我就是你叔叔,你見了我為何不行禮?”
趙正猛然回頭,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個趙閥老者和那些蠢貨。
胡輕侯同樣睜大了眼睛,彈手指。
煒千一腳將那趙閥老者踢倒在地,厲聲道:“來人,將他們拿下了,拖出去打!”
胡輕侯淡淡地看屋頂:“今天是大年初一,胡某還想平平安安溫柔善良呢,沒想到竟然要逼得胡某動手打人,做個好人真難啊。”
一群胡輕侯的流民仆役立刻將那趙閥老者和幾個趙閥年輕人拖出了院子,就在大街之上暴打。
“你竟然敢打爺爺!”那趙閥老者大怒,目眥欲裂。
“啪!”一個耳光打在了那個趙閥老者的臉上。
一個流民仆役惡狠狠道:“竟然敢對官老爺不敬,你算什麼東西?”一個耳光連著一個耳光。
趙洋和劉婕淑看著趙閥的老者和年輕人挨打,隻覺天都要塌了。
一群趙閥的人震驚極了,這輩子都沒想到趙閥的人竟然在真定縣會被人按倒在地暴打。
趙苑琪渾身發抖,大丫怎麼變得這麼粗暴了?
小水胡看到她在發抖,從懷裡取出一塊肉脯遞給她。趙苑琪看看小水胡友善的大眼睛,想要點頭,可是依然渾身發抖。
小輕渝在袖子裡掏摸了許久,取出一個油紙包遞給趙苑琪,低聲道:“那是羊肉,可好吃了。”
趙苑琪不抖了,變成憤怒了,我淪落到需要兩個小不點安慰我了?
劉婕淑看著門外趙閥的人挨打,實在忍不住了,道:“大丫……你要顧全大局……不要激動……”
要是趙閥翻臉怎麼辦?得罪了這些垃圾親戚無所謂,但是有趙閥作對,胡輕侯的這個縣尉隻怕不太穩當。
胡輕侯笑了:“姨媽,你說得對。”
她冷冷地轉頭看趙閥的人,道:“為了一點小事鬨翻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做人做事都必須顧全大局。”
“不過……”
胡輕侯微笑:“胡某就是大局!”
“趙閥的人必須顧全大局,老實挨打,惹惱了胡某就是不顧大局,與胡某翻臉就是不顧大局!”
有趙閥的人想要厲聲嗬斥,可看到那些手按刀柄的胡輕侯的人,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一路廝殺”以及“幾千個仆役”等等,心中立刻寒了。
若是他們動手反抗,胡輕侯會不會真的下令殺了他們?
以前是不信的,官府也不能無緣無故殺門閥中人,但胡輕侯是個講理和考慮後果的人嗎?
為了一句話就暴打趙閥的人了,為什麼就不能殺了呢?遇到個不懂規則,不懂妥協,不懂禮儀的垃圾官員真是狗屎啊!
好幾個趙閥中人仔細看胡輕侯,這到底是官員還是山賊?或者兩者都是?
有趙閥的人警告地看其餘人,胡輕侯說得沒錯,目前其實是內部糾紛,不要鬨大了,要顧全大局!
趙閥的人用力點頭,為了大局!隻是這句話以前隻是對著彆人說的,要求彆人顧全大局委曲求全,輪到自己的時候才知道這有多麼的悲憤。
胡輕侯冷冷地看著趙正,道:“胡某就覺得奇怪,短短一炷香的時間而已,趙閥上下幾十口人就能達成一致,對胡某卑躬屈膝了?”
“果然隻是假象而已。”
趙正心中叫苦,趙閥人多勢眾,閥主隻是理論上的權威,其實大家族內部的聲音怎麼可能這麼容易統一,一個個長老就是一個個敵人啊。
胡輕侯輕輕揮手:“沒關係,胡某大度的很,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趙閥這麼多人,出個把腦子不清醒的人絲毫不奇怪,胡某不會介意的。”
她冷冷地盯著趙正,道:“胡某再問一遍,你的真話在哪裡?”
趙正汗流浹背,再無從容鎮定。
他為什麼要帶領趙閥重要人物匆忙跑來聯係胡輕侯?
當然是覺得趙閥與胡輕侯聯手可以獲得巨大的利益!
趙正和趙閥的人根本不在意胡輕侯背後是皇帝,可以上達天聽什麼的。
天高皇帝遠,皇帝還能管到小地方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皇帝還能管小地方的田地是強買強賣?皇帝還能管小地方的村長強占了鄰居的土地停馬車,把鄰居送去精神病院?
皇權不下鄉,在老百姓的眼中,地方官就是比皇帝要威風和實在。
趙正和趙閥的人在意的是胡輕侯是本縣的縣尉,而且很明顯縣令還不太敢管這個縣尉。
前漢朝在本地為官上吃足了苦頭,漢武帝考核官員的《六條問事》的第一條就是“強宗豪右,田宅逾製,以強淩弱,以眾暴寡”,更有官員在奏本中哭訴“州郡相黨,人情比周”。
說白了就是本地為官形成地方豪強後不把中央放在眼裡。
銅馬朝前車之鑒,堅決執行異地為官。
這真定縣的縣令雖然姓“趙”,可是與真定趙閥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純屬巧合。
趙閥與真定縣的其他門閥與真定縣的縣衙官員的關係是一樣的,看似勾結,其實就一根細繩子的勾結程度,聯合起來壓榨百姓沒問題,想要吞並其他門閥純屬做夢。
假如真定縣的縣尉是趙閥的人,那麼用屁股想都知道趙閥可以分分鐘占有真定縣的所有利益。
有官方下場打擊對手,誰能挑釁趙閥?
更妙的是,這真定縣的地方官是個年幼的、沒有家族、隻有一個親妹妹的孤女。
趙閥若是不能抓住這個機會架空了胡輕侯,用最快的速度奪取真定縣的利益,趙閥的人個個都是豬啊!
趙正在得知擁有百十個仆役、帶著衙役、有兩個小不點跟隨的、高度疑似是胡輕侯的十四五歲女孩子是趙閥旁支趙洋的親戚的時候,分分鐘就下定決心拉攏胡輕侯。
一個十四五歲的沒有家族沒有長輩指點的小女孩,或許可以憑借美色或者機靈討好皇帝,但是在內心深處一定是脆弱的,想要依附家族、長輩或者男人的,那麼趙閥為什麼要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趙正毫不猶豫地向胡輕侯展示了趙閥的人多勢眾,以及溫暖的關懷。
雖然不清楚趙洋與胡輕侯到底到底到底有多親密,但是隻要趙洋是胡輕侯唯一的親戚,趙閥就是胡輕侯唯一的依靠。
隻是,隻有十四五歲的孤女胡輕侯竟然完全超出了趙正的預料,所有空話套話假話儘數被毫不留情的直接揭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