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不對,是暴躁 上中……(1 / 2)

衛臻已經被人抬了下去, 挨打的官員和貴公子們停止了慘叫,有的跟著衛臻去了,有的悠然坐下, 冷冷地看著胡輕侯。

一群仆役急急忙忙打掃現場, 那些被打翻的花盆或者案幾杯盞都要處理, 還有地上那點點鮮血, 看著就讓人寒顫。

微風吹拂,好些人情不自禁地打顫。

混亂的時候多少有些看大戲的興奮,但是靜下來心來, 不論是阻止胡輕侯毆打衛臻的官員貴公子,還是那些畫畫的貴女們,都漸漸地察覺到了事情鬨大了。

一個紫衣貴女慢慢地畫著“胡輕侯仗義毆打衛臻圖”, 明明畫得好好的,忽然手一顫,筆下一劃,紙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黑線。

她驚恐地對身邊其餘的貴女道:“胡輕侯是不是瘋了?”

從來沒有聽說過宴會上鬨出打人事件的,仿佛隻有胡輕侯一而再, 再而三的打人。

“胡輕侯再沒有學識,難道‘君子動口, 小人動手’的老話都不知道嗎?”

一個貴女低聲道:“不要理會胡輕侯, 她是潑婦, 難道你也想成為潑婦嗎?”

另一個貴女也低聲道:“就算你不在乎成為潑婦,被人嘲笑,被人戳脊梁骨,你想過你家族中的其他女子怎麼辦?你想要讓整個家族的女性蒙羞嗎?”

一群貴女凜然,她們從小就被教育,若是家族中一個女子出了醜聞, 不論是被人淩(辱)了,或者與外男有不清不楚的事情,或者舉止粗俗,不守禮儀被人嗬斥,或者其他林林總總瑣碎的事情導致被人看不起,那麼整個家族的未婚女性都會受到牽連。

至於這個道理對不對,是不是事實,她們從來沒有想過。

一個貴女低聲道:“記住,我們與胡輕侯不是一夥的,我們與胡輕侯不認識,也不同意胡輕侯打人,我們與胡輕侯毫無關係。”

另一個貴女道:“將畫都撕掉,這畫留不得。”

一群貴女點頭,這畫是眾人鄙夷衛臻的證據,絕對留不得。

一個貴女心中猶豫,低聲道:“那衛臻如此羞辱我們,我們……”

另一個貴女恨極了,若不是今日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她管這些腦子不清楚的人去死。

她低聲道:“衛臻哪裡說錯了?做人就是要受禮!是我們沒有守規矩守禮儀,錯的是我們,以後我們要謹言慎行,決不能再參與什麼宴會了。”

一群貴女用力點頭,平生以守禮和講規矩自豪,若不是以為出席宴會不違反禮,她們怎麼會做錯事?以後絕對不會參加有外男在場的宴會了。

一個貴女低聲道:“彆以為胡輕侯是幫我們出氣,我們又不認識她,她怎麼會是幫我們出氣了?她隻是自己想要打人而已。”

另一個貴女道:“對!對!胡輕侯狂妄無禮,想要打人就打人了,與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們與胡輕侯根本不認識。”

一個貴女轉頭想要看胡輕侯,另一個貴女嗬斥道:“不要看她!”

那轉頭的貴女一驚,急忙轉了回來,絕不再向胡輕侯的方向看一眼。

花園一角,幾個官員冷冷地看著胡輕侯,他們的臉上猶有一些淤青。

一個官員低聲道:“張某自詡有識人之名,可就是看不透胡輕侯,說她瘋了吧,她能夠成為本朝唯一一個女官,豈是僥幸?”

“說她沒瘋吧,動輒當眾毆打他人,這不是瘋了又是什麼?”

另一個官員輕輕揉著臉上的傷痕,淡淡地道:“其實也沒什麼稀奇的。”

他冷笑道:“我縣裡有一個平民,我見他日常還算機靈,懂得辦事,便讓他做了衙役。”

“他爹娘歡喜無比,見到縣裡的門閥中人也不行禮了,隻說他兒子是天上的星君下凡,以後要做丞相的,憑什麼他們向門閥中人行禮,應該反過來,門閥中人向他們行禮才對。”

那官員眼神中滿是不屑和嘲笑:“沒幾日,我就將他趕出了衙門,然後他全家就給門閥中人打死了。”

那官員輕輕拂袖,道:“胡輕侯也不過是這類人而已。”

“胡輕侯出身低賤,以為當了官老爺就是登天了,所有人都要哄著她,讓著她,看其他人就像看著一條狗,又有什麼奇怪的。”

其餘官員搖頭,若是胡輕侯是一輩子沒有出過老家五十裡的老實人,那麼多半是如此。

可胡輕侯是從京城取得官位的啊!

隻要想想京城的水深,怎麼會以為胡輕侯如此愚蠢呢?

某個官員低聲道:“隻怕另有蹊蹺。”

花園中,胡輕侯與小輕渝和小水胡玩鬨,根本不在乎四周或悄悄打量她,或極力躲避她的目光。

趙苑琪冷汗淋漓,四周的目光讓她如坐針氈。

“大丫,你怎麼可以打人……”她不斷的低聲道。

小輕渝聽得都煩了,大聲道:“表姐,我姐姐很厲害的,想要打誰就打誰!”

趙苑琪一怔,胡輕侯得意極了:“我家輕渝就是聰明霸氣了不起。”

小輕渝得意地看姐姐,大眼睛中滿是歡喜。

一個常山王府的管家走了過來,恭恭敬敬地道:“胡縣尉,殿下請胡縣尉到書房一敘。”

附近一大群官員貴公子貴女早就知道會如此,常山王劉暠若是不單獨與胡輕侯會麵才奇怪了。

胡輕侯笑道:“好,本官知道了。”

小輕渝隨手牽住了姐姐的手,歡喜地道:“走咯!”

小水胡扯住小輕渝的衣角,蹦蹦跳跳,道:“遠不遠?要是遠,我要輕侯姐姐背我。”

小輕渝鬨騰:“我也要姐姐背我!”

管家尷尬地看著胡輕侯,道:“殿下想要與胡縣尉一個人麵談……”你丫帶著兩個小不點談正事?

趙苑琪急忙去扯兩個小女孩子,小女孩子努力掙紮。

胡輕侯對管家笑道:“你隻管放心,殿下知道胡某的習慣,不會在意的。”一手一個扯住了兩個小不點的手。

趙苑琪想要再勸胡輕侯,卻沒能開口,隻是留在原地歎氣,大丫太不懂禮法了,回去後必須好好教她。

書房內,一縷陽光透過窗戶射入嫋嫋的檀香中,煙霧纏繞。

一幅仙鶴屏風立在案幾之後。

劉暠站在窗前望著院子裡的春色,負手而立,見胡輕侯進來,沒有轉頭,淡淡地道:“胡輕侯,你今日是不是瘋了?”

他常常地歎息:“你若是繼續這麼瘋下去,誰能罩得住你。”

劉暠緩緩轉身,陽光落在他的身上,泛起一層光輝。

他柔聲道:“‘輕侯’是個好名字,給你取名的人一定是想要你有個美好的人生,而不是希望你看不起王侯。”

“莫說你隻是一個小小的縣尉,沒有門閥支持,沒有高官力挺,在銅馬朝隻是一個小蒼蠅。”

“縱然你是當今天子,做事也要按照規矩來,君子言行必須方正,如此才會名揚天下,世人尊重,傳頌萬年。”

劉暠看著胡輕侯,一個鄉下野丫頭怎麼會有“輕侯”這個名字,一定是某個名士給她取的名。

這個名士是誰?是皇帝劉洪?是十常侍?是楊賜?是袁隗?

輕侯,輕侯,若是“輕王侯,慢公卿”,這個名士又想做什麼?

胡輕侯鬆開兩個小不點的手,兩個小不點乖乖地站在原地,睜大眼睛看著胡輕侯,一聲不吭。

胡輕侯踏出一步,沒有回答劉暠的質疑,慢慢地道:“胡某從洛陽到元氏,一路行將千裡。”

劉暠冷冷看胡輕侯,你一路遠行關本王屁事。

胡輕侯繼續道:“自出洛陽之後,流民日盛。”

“自三五人,到幾十人,幾百人,衣衫襤褸,麵黃肌瘦,骨瘦如柴。”

“自出洛陽,哨卡日稀。”

“自百步一哨,到幾十裡一哨。”

“胡某出洛陽之時,隨從百餘人,到元氏之時,隨從三四千人。”

她沒有多說那些流民有多麼的可憐,隻說了自己的見聞,以及人數越來越多。

“其人多為胡某半路收留的流民。”

“胡某出洛陽之時,日行百裡,住驛站,下酒樓,到元氏之時,胡某日行三十裡,露宿荒野。”

“篝火連天,夜色變紅,不見日月。”

“胡某的前方,枯樹遍野,胡某的身後,寸草不留。”

劉暠冷冷地看著胡輕侯,道:“元氏城外有流民嗎?常山國有流民嗎?”

胡輕侯看著劉暠,道:“胡某沒有在元氏城外見到流民,殿下也不知常山國有幾許流民。”

“胡某竊思,這元氏是不是就像洛陽,距離越近,哨卡越多,流民越少,距離越遠,哨卡越少,流民越多呢?”

“胡某又想,胡某從洛陽到元氏不過千裡,經曆城池不過十幾個,如此就收留了三四千流民,這冀州,這天下的流民隻怕百倍千倍於此。”

胡輕侯淡淡地道:“殿下看不到流民,元氏沒有流民,真定縣沒有流民,其實隻是因為流民經曆了寒冷的冬天,要麼已經成為了官員與門閥的奴隸,要麼已經成為了一抔黃土。”

“胡某不需要問,不需要調查,不需要指證某個官員或者門閥中人。”

“因為這些都是胡某親身經曆。”

“殿下也知胡某本是常山國人士,胡某就是流民的一份子,若不是機緣巧合,胡某就是那一抔黃土罷了。”

劉暠冷冷地道:“世人皆以為胡輕侯聰明機靈,八麵玲瓏,原來頑固至此。”

胡輕侯笑了笑,繼續道:“為何殿下看不到流民?”

“因為官員和門閥以十幾文、幾十文錢將流民變成了奴仆。”

“為何這天下有這許多流民?”

“因為高達八成的佃租和賦稅,不成為流民,難道吃黃土嗎?”

劉暠笑了:“你想要說官府搜刮民脂民膏?門閥大肆購買田地?你可知道本朝的賦稅是多少?”

他的笑容中帶著輕蔑,胡輕侯一個文盲流民暴發戶懂得什麼:“你不會以為本朝的賦稅是三十稅一吧?”

胡輕侯笑了:“殿下,胡某很清楚本朝的賦稅。”

“本朝田稅三十稅一,此外還有‘口稅’,也就是人頭稅,前漢初立的時候是七歲之後不分男女收稅,漢武帝改為三歲之後就收‘口稅’。”

“十五歲之後就改為教‘算賦’,不想到千裡之外服徭役,還要繳納‘更賦’。”

“每隔一段時間還要叫‘獻費’,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稅賦。”

“僅僅這些朝廷規定的稅負,就可以占普通人家四成的收入。”

“朝廷又時不時追加一些稅賦,當地官員又巧立名目搜刮,門閥的佃租還有收佃租。”

“這八成佃租和稅賦隻怕還是遇到了一個‘好官’,刮得不算太狠。”

“若是遇到個狠的,隻怕全部收入繳了稅賦還不夠,唯有賣地、賣身為奴,還有逃亡了。”

“《漢書貢禹傳》記載,‘民產子三歲則出口錢,故民重困,至於生子輒殺。’”

“老百姓交不起‘口賦’,不分男女,開始殺嬰了。”

胡輕侯冷笑幾聲,自古以來,其實都一樣,有錢就生孩子,沒錢就不要孩子。

劉暠微微一驚,道:“想不到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他絕不相信一個鄉下小丫頭能夠知道清楚知道朝廷律法,多少人一輩子沒有搞清楚朝廷有多少種稅賦。

他也不信胡輕侯是在真定縣查看過往公文而知道了真相,胡輕侯就算識字,願意看書,也會將精力用在情情愛愛的詩歌上,怎麼會有空翻看枯燥的律法書。

劉暠淡定地看著胡輕侯,背後一定有人,是誰?皇帝知不知道?

胡輕侯看了一眼意味深長看著她的劉暠,幾乎將劉暠的心思猜得清清楚楚。

她暗暗歎氣,繼續道:“胡某不僅知道前漢朝以及銅馬朝的賦稅,還知道前朝漢武帝是如何管理天下的。”

“《漢書??食貨誌》有記載:“‘春將出民,裡胥平旦坐於右塾,鄰長坐於左塾,畢出,然後歸,夕亦如之。’”

胡輕侯淡淡地道:“這是把老百姓都關在‘裡’之內,小吏早上點名,每天監督大家出去勞動,晚上回來也要點名了。”

“‘冬,民既入,婦人同巷相從夜織。’這是冬天也要集體乾活。”

“‘築障塞匿,一道路,專出入,審閭閻,慎管鍵。管藏於裡尉,置閭有司,以時開閉。’這是進出必須接受管理。”

胡輕侯道:“這‘犯我大漢,雖遠必誅’,這衛青霍去病,‘封狼居胥’……”

“……背後就是無數的大漢百姓從早做到晚,活活餓死累死,為了不交稅而殺嬰。”

“真是好一個大漢朝啊,真是好一個漢武帝啊。”

胡輕侯冷笑著,然後看著麵色古怪的劉暠,道:“不要誤會,胡某絲毫不在意百姓是不是被強製勞動。”

“因為胡某很快也會強製勞動。”

“胡某也要將流民關在一起,每天雞叫起床乾活,狗睡了,流民還在乾活。”

“一年春夏秋冬,每一天都有做不完的活。”

胡輕侯平靜無比,奴隸社會,封建社會,馬列社會,好像想要提高社會產出唯有強迫勞動。

劉暠驚愕地看胡輕侯,然後冷笑:“那你多說什麼?”

胡輕侯嘴角露出冷笑,她究竟會是奴隸主,還是偉大的馬列先鋒?

誰知道呢。

她唯一確定的是漢武帝的時候百姓吃不飽,野菜糊糊都吃不飽,她會給她的“農奴”們吃飽穿暖。

胡輕侯看著劉暠,輕輕笑道:“殿下,胡某廢話這許多,是想告訴殿下,胡某還是有資格在這與殿下談論時事的。”

劉暠冷冷地看胡輕侯,有資格個P。

胡輕侯繼續道:“對了,這銅馬朝有這許多的流民,並不僅僅是賦稅太高,還因為西涼蠻夷作亂。”

“西涼蠻夷作亂,河套蠻夷作亂,長城外蠻夷作亂,這銅馬朝與蠻夷竟然斷斷續續打了百年。”

“先是涼州的男丁儘數去打仗了,然後是司隸,再然後是冀州、並州、兗州,豫州。”

“為了對付西涼羌人作亂,各地征調士卒,男丁儘去,田畝之間儘數是女子在種地。”

“並州冀州各地更多有一戶之中,爺爺去了西涼不曾歸,然後兒子去西涼,又不曾歸,孫子再去西涼。”

胡輕侯冷冷地道:“百姓是韭菜,割得這麼狠,韭菜根都要割沒了。”

劉暠絲毫不以為然,淡淡地道:“是本朝要打仗嗎?若是百姓覺得打仗不好,那就怪西涼羌人,本朝何其無辜。”

胡輕侯盯著不以為然的劉暠,道:“那為何不見高門大閥的子弟去西涼?為何不見官員子弟去西涼?”

“隻盯著老百姓,讓老百姓奉獻犧牲,真以為百姓沒脾氣嗎?真以為平民就是一條怎麼打都不會出聲的老狗嗎?”

劉暠哈哈大笑:“脾氣?老百姓也配有脾氣?”

他斜眼看著胡輕侯,隻覺她幼稚得可笑,不再任由胡輕侯滿嘴胡言亂語,他忍耐了這麼久,已經很有名士風範了。

劉暠大聲笑道:“百姓就是騾馬,就是韭菜,怎麼驅使都無妨。”

“老百姓也配有脾氣?你真是讓我覺得好笑。”

胡輕侯任由劉暠大笑,淡淡地道:“那是因為你隻見過百姓的第一種狀態,而沒有看到第二種狀態。”

劉暠淡淡地道:“哦?”

胡輕侯道:“華夏這片土地上的百姓永遠隻有兩種狀態。”

“要麼卑躬屈膝委曲求全到了極點,任人怎麼欺負都不做聲,吃屎都可以。”

“要麼直接狂暴,殺光一切官員和門閥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華夏的百姓從來沒有中間狀態,因為華夏的土地上沒有中間狀態的生存空間。”

胡輕侯冷冷地看著劉暠,道:“殿下或許聽不懂胡某說什麼,胡某說得更簡單更直接些。”

“殿下難道非要等百姓暴動,刀架在脖子上才後悔嗎?”

劉暠大笑,絲毫不信,但想起了目的,強行忍住,問道:“若是如你之言,百姓暴動將起,該當如何?”

胡輕侯看了劉暠許久,慢慢地道:“天下的凋零日久,已成大勢,想要力挽狂瀾唯有一個辦法。”

“那就是減稅。”

“讓百姓鍋子裡有糧食,讓老百姓口袋中有錢,能夠吃飽飯,能夠有衣服穿,休養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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