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暠冷笑:“本王還以為你有什麼高見,無非是一些陳詞濫調。”
“降低稅率?降低賦稅是本王一個人可以做的到嗎?天下官員皆貪,本王能如何?”
胡輕侯平靜地道:“胡某知道官員皆貪,花大錢買來的官位,不大力搜刮,怎麼回本?”
“所以,胡某可以替殿下監督常山國內百官,也可以替殿下殺光所有官員。”
“胡某不認識常山國內的門閥,不認識常山國內的名士。胡某不可能借此機會培養黨羽,殿下隻管重新找一批新人管理地方。”
“若有人繼續貪腐和搜刮百姓,胡某再殺,殺的幾次,就沒人敢貪腐了。”
“屆時,天下皆知常山王殿下愛民如子,傳頌萬年,殿下的子孫後代當福澤綿長,萬世不滅。”
劉暠驚愕地看著胡輕侯,一道靈光閃過,失聲道:“你想要自絕於常山國內的門閥和官員!”
劉暠一直不明白胡輕侯今天發什麼瘋。
一群貴公子貴女罵她幾句,至於發飆逼著官員們當眾責打自己的子女嗎?
就沒想過那些官員因此徹底恨上了她?就沒想過其餘官員視她為洪水猛獸,排除在官僚群體之外?
衛臻說幾句禮儀,又關胡輕侯何事,為什麼要痛打衛臻?
就沒想過河東衛家視她為死敵嗎?就沒想過天下門閥都把她當瘋子嗎?
劉暠深深地盯著胡輕侯,還以為胡輕侯暴躁和癲狂得過了分,原來胡輕侯今日過分到癲狂的言行隻是為了與常山國的官員與門閥割裂,為了向他表明她鎮壓搜刮百姓的官員的目的毫無私心。
就為了說服他降低賦稅,胡輕侯做得如此決絕?
劉暠不認可胡輕侯的瘋狂,但是胡輕侯押上了全部身家性命,他不能夠再隨意聽著。
劉暠深思片刻,盯著胡輕侯的眼睛,問道:“你為什麼不找陛下?若是有陛下降低賦稅,傳旨天下,天下誰敢不從?豈不是事半功倍。”
胡輕侯輕輕歎息,道:“陛下不在乎天下和百姓。”
“銅馬朝沒了冀州,還有荊州;沒了荊州,還有益州。”
“陛下的天下大得很呢。”
劉暠繼續問道:“十常侍呢?”
胡輕侯搖頭道:“十常侍也不會支持降低賦稅。”
“因為十常侍的權力來自陛下而不是百姓,他們隻會說陛下喜歡聽的話,做陛下想要做的事情。得罪了陛下,十常侍將一無所有。”
劉暠笑了:“不錯,陛下絕不會降低賦稅。”
“去年,河內司馬家有個叫做司馬直的在巨鹿當太守,陛下命令他攤派建造新皇宮的錢,司馬直交不出來,托病辭官。”
“陛下不許,命令司馬直帶錢進京。”
“司馬直搜刮百姓,得錢。到了孟津渡,慚愧無比,當官數年,不曾造福百姓,反而搜刮錢財,遂自殺了。”【注1】
胡輕侯慢慢地道:“陛下有萬裡江山,少了一兩個州郡都無妨。”
“殿下隻有小小的常山國,怎麼麵對流民四起?”
“若是百萬流民造反,殿下如何抵擋?”
劉暠搖頭,正色道:“本王不信會有百萬流民。”
“這銅馬朝,不,這天下自三皇五帝以來一直是這樣過來的。”
“朝廷收稅,門閥收佃租,災年了,百姓流離失所,賣田賣地賣兒賣女賣身,官員、門閥中人和有錢人買下田地人口,發家致富。”
“幾十年後又是一次天災,又是一次有錢人的饕餮盛宴。”
“周而複始,一直如此。”
“孔子不能禁,始皇帝不能絕。”
胡輕侯看著劉暠,苦笑,還以為劉暠是個徹底的廢物,沒想到身在皇家,身居高位,終究有無數先人傳下來的經驗,有無數精英官吏輔助教導。
劉暠盯著胡輕侯,道:“你不用太擔心。”
“你見識太少,又沒有家族留下來的管理平民的經驗,不知道該如何麵對流民。”
“本王可以告訴你,這百姓就是賤人,就像韭菜,怎麼割都割不完的。”
“百姓不會覺得鄰居死了,物傷其類。”
“百姓隻會覺得鄰居死了,這土地無主了,以後就是自己的了。”
“百姓隻會覺得種地的都死光了,自己就可以多種一點,或者可以與地主討價還價了。”
“千百年下來不曾有過變化。”
胡輕侯彈手指,道:“沒錯,那些人就是流(氓)無(產)者……”【注2】
“……都是賤人,隻顧自己,隻想著彆人掀了案幾,自己就可以撿了地上的殘羹剩飯。”
“利用彆人的付出而自己占了便宜,開心的不得了。”
“而這些賤人恰恰是活得最久,過得最舒服的。”
胡輕侯慢慢地道:“可是,假如有人裹挾這些賤人呢?”
“所有以為可以坐看他人拋頭顱灑熱血,自己撿現成便宜的人,都被更凶殘的拿著刀子逼著拋頭顱灑熱血了呢?
“天下賤人皆反,殿下當如何是好?”
劉暠搖頭,胡輕侯怎麼就是不明白嗎?也是,一個勉強讀過幾本書的人都以為自己才高八鬥,完全不知道世界有多大。
他不想再與胡輕侯在流民暴動的愚蠢話題上糾纏,厲聲道:“胡輕侯,你知道你錯在哪裡?”
“你以前是庶民,吃了很多苦,同情那些庶民,可是又怎麼樣?”
“你現在不是庶民了,你是官了!你要看清楚你的屁股在哪裡!”
劉暠已經看透了胡輕侯,胡輕侯從庶民直接跳到了官員,中間過程缺失,因此沒能脫了庶民本性,用庶民的心和眼睛看世界,以為自己依然是庶民,想要為庶民爭取利益。
這種情況很常見,忽然改變階級的暴發戶大多如此,不需要太過驚訝。
劉暠嗬斥道:“你得罪了同僚,本王可以幫你壓下去。你得罪了河東衛家,本王隻能替你美言幾句,你自求多福吧。”
胡輕侯長長地歎息,意興闌珊。
劉暠決定打一棒給個棗,溫和地道:“胡縣尉,你還年輕,你還有大好前程。”
“有陛下和本王關注著你,你隻要好好乾,十年內成為郡守,二十年內成為刺史,三十年內成為三公九卿,絕不是問題。”
“三十年啊,你才四十餘歲,你有足夠的時間和權力去實現你的夢想。”
“你要好好地做縣尉,愛民如子,不要惹是生非了。”
胡輕侯長歎而出,看著天空溫暖的太陽,道:“胡某已經儘力嘗試拯救這個世界了,胡某失敗了……”
胡輕侯在知道這個世界對應的是東漢末年之後,想到的拯救天下的方式隻有三條。
上策是說服皇帝劉洪做個愛民如子的好皇帝,整頓朝綱,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但這個上策幾乎是在一瞬間就被胡輕侯拋棄了,她憑什麼讓劉洪做個好皇帝?她是劉洪的爹還是劉洪的娘?劉洪的爹娘也無法讓劉洪做個好皇帝。
下策是殺了另一個時空的東漢末年,挑起天下大亂的袁韶、稱霸世界的曹老板、劉老板、孫老板,以及一大群小老板。
胡輕侯毫不猶豫地就執行了。
可是這個下策真是下策中的下策。
沒了張屠夫,就要吃帶毛豬嗎?
胡輕侯冷靜下來怎麼想都不覺得殺了袁韶就能拯救亂世,袁韶隻是在這個狗屎的世界上推了一把。
沒有袁韶將天下推向深淵,還有袁述,還有袁隗,還有楊賜,還有曹高,還有張溫。
這狗屎的天下到了這個地步,誰都想推一把,誰都會推一把,她能阻攔幾個?
胡輕侯的中策就是穩住一方,然後由點及麵,擴散全天下。
若是常山國殺了貪腐的官員,降低了稅賦,百姓有活路了,常山王聲譽爆表,無數官員照抄降低稅賦。
或者其餘州郡活不下去的百姓得知常山國有個偉大的常山王,攜家帶口,萬裡趕赴常山國。
不論哪一種,這天下流民都會有一條活路,再一次變成怎麼欺壓都不會吭聲的老實人。
可是這中策顯然也失敗了。
胡輕侯隻是一個新出爐的小縣尉,沒有靠山,沒有威望,既不能通過權勢威壓常山王必須照她說得做,也不能用聲譽讓常山王相信她的言語。
這上中下三策儘數失敗。
胡輕侯看著太陽,沒有感受到一絲的溫暖,唯有徹骨的寒冷。
穿越者以為掌握了未來的趨勢,想要當臂擋車果然是不自量力。
她的嘴角慢慢露出了一絲微笑,笑容越來越大,變為狂笑:“哈哈哈哈……那麼……就彆怪我了……”
遠處,一群官員貴公子貴女看著胡輕侯狂笑著出了常山王府,立刻猜到了原因。
一個官員冷笑道:“被訓斥了。”這笑容分明是受到了訓斥後的不服。
一個貴公子輕輕拂袖:“胡輕侯一個女人也想學狂士嗎?”從名字到行為,從長相到笑聲,處處狂妄得令人討厭。
一個貴女看著四周眾人,抿嘴輕笑著:“一個女人就該溫和善良,做個小仙女,怎麼可以動不動就狂笑和打人呢?不像女人的女人終究成不了女人的。”
……
書房中,幾個人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對著劉暠深深行禮。
劉暠微笑問道:“元皓,如何?”
那“元皓”笑道:“胡輕侯此人愛民的心是有的,但是杞人憂天了。”
其餘幾個人也笑著,一個男子道:“那些流民自然是可憐的,但是暴動或者造反既不可能,也不用懼怕。”
另一個男子笑道:“我銅馬朝兵強馬壯,還怕流民造反嗎?”
劉暠微笑點頭,誰要聽這些廢話!
他當然知道胡輕侯杞人憂天,女孩子就會幻想和誇大其詞,今年這麼多流民,出了靈壽縣鬨出了事情,其餘哪個地方鬨出事情了?
哪怕是靈壽縣,一群流民還不是慌慌張張逃進了深山之中,從此不見蹤跡。
庶民想要造反,銅馬朝精銳的北軍分分鐘就滅了他們。
那“元皓”繼續道:“胡輕侯此人心機是有的……”
眾人一齊點頭,胡輕侯賭得大,而且瞎賭,但是以胡輕侯的年紀和經曆看,這已經很了不起了。
一個男子道:“若是多加培養,隻怕前途不可限量。”
另一個男子笑道:“休要互相,一個女子能有什麼前途?依我看,胡輕侯這縣尉已經是到了頭,縱有拔擢,也就是再次在光祿勳做個羽林左監丞。”
那“元皓”微微搖頭,笑道:“……不過,胡輕侯的立場不對。”
眾人一齊點頭,很明顯,胡輕侯一直以為自己還是庶民,全然沒有從門閥和官員的角度考慮問題。
一個男子道:“若是當官的不搜刮錢財,如何償還買官的錢?”
他嘴角帶著不屑,官員竟然是可以買賣的,劉洪真是昏君。
另一個男子道:“那些庶民不修德澤,因此困苦,不夠勤勞,因此貧窮,這些都是報應。”
“門閥中人才德兼備,用自己祖宗遺留的福澤買地,買仆役,何錯之有?孔聖都不會覺得這錯了。”
“若是門閥中人不能享受祖宗遺留的福澤,天下誰人還願意做善事?”
眾人微笑點頭,胡輕侯終究是個缺乏教導的庶民,不理解門閥所得合情合理合法。
那“元皓”又道:“那胡輕侯的能力嘛,一時看不出來,田某倒要看看她以後如何想如何做。”
眾人點頭,胡輕侯認為自己做了正確的事情,儘力了,卻沒有成功,以後隻管自己的那種悲憤模樣簡直噴薄欲出。
一個男子道:“喜怒形於色,真是淺薄。胡輕侯未來的路長著呢。”
另一個男子冷笑道:“未來的路?胡輕侯自絕於常山國諸位官員諸門閥,又頂撞了殿下,內外助力皆失,如何麵對河東衛氏的報複?”
“胡輕侯前有殺汝南袁氏子弟之惡事,今有毆打河東衛氏子弟之劣跡,天下欲誅殺她之人如過江之鯽。”
“胡輕侯哪裡還有未來?能夠活過今年就是她的本事。”
眾人微笑,劉洪不念舊情的,絕不會伸手救胡輕侯,沒了皇帝作為靠山,誅殺胡輕侯輕而易舉。
劉暠微笑點頭,實在忍耐不住,本王叫你們來是為了評價胡輕侯是什麼樣的人嗎?
他溫和地問道:“如此說來,這胡輕侯難道不是陛下派來的細作?”
那“元皓”嚴肅點頭:“雖然田某不知道胡輕侯有什麼古怪,但是田某可以確定胡輕侯絕不是陛下派來監督殿下的人。”
劉暠大笑:“很好。”
他心中其實已經確定了九成,若是劉洪派來監督他的人,怎麼可能做這許多狂妄悖逆的事情?
有大名鼎鼎的田豐田元皓確定胡輕侯不是劉洪的細作,他就可以真的放心了。
劉暠熱切地握著田豐的手,道:“元皓大才,天下罕見。不如留在常山國,正好有長史之位空缺,委屈元皓屈就。”
田豐笑著搖頭道:“殿下深情厚誼,田豐豈會不知?”
“隻是田豐散漫慣了,不願意為了案牘勞形。”
田豐看著失望的劉暠,道:“田豐就在巨鹿,與殿下不過百數十裡,若是殿下有召,田豐旦夕即至。”
劉暠點頭,其實心裡根本沒想招攬田豐。一個剛直的沮守已經令人受不了了,沒道理再招攬一個脾氣更差的田豐。
他擠出眼淚道:“元皓切勿忘了。”
田豐拱手,帶著幾人出了書房。
行出數百步,左右不見外人,田豐低聲道:“沮守說得沒錯,胡輕侯是個非常厲害的人。”
能夠了解本朝稅賦,觀察百姓疾苦已經很了不起了,雖然胡輕侯因為出身,在觀察民間疾苦上有先天優勢,但她同時失去了門閥士人有的全麵了解天下的機會,總體而言那一番話依然有些水準。
“可惜胡輕侯缺乏對大局的掌控,天下怎麼會大亂呢。”田豐微笑。
眾人一齊點頭,在書房中對劉暠說得言語句句是真。
或許流民日多,會有些鬨騰,但是銅馬朝兵強馬壯,怎麼會怕流民動亂呢。
田豐慢慢道:“不過,若是天下真的大亂了……”
他轉頭看著眾人,眾人眼睛都閃著光。
“……若是天下真的大亂了,那就是主公的機會,那就是我等的機會。”
眾人用力點頭。
有人淚流滿麵:“主公……”
田豐傲然看著天空,道:“劉洪昏庸無道,劉洪之父,之祖父亦昏庸無道。”
“劉洪荼毒天下,毫無德行,獲罪於天,因此西涼才會屢屢叛亂。”
“這是老天爺對劉氏天下的不滿。”
“若是劉洪有自知之明,為子孫後代計,就該早早禪讓。”
眾人用力點頭。
田豐低聲道:“帝王無道,天下有德者居之。”
“昔日武王伐紂,天下幸甚。”
“今日天下莫有人德行在汝南袁氏之左,汝南袁氏不為帝,何人為帝?”
“汝南袁氏內大公子袁基德行貫絕袁氏,袁基不為帝,誰人為帝?”
眾人用力點頭:“天下唯有主公可造福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