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輕侯悻悻而去, 劉暠毫不在意。
他隨意說著:“諸公且飲酒,本王去看看衛臻公子。”若不是衛氏是豪門大閥,輕慢不得, 他隻想好好飲酒作樂。
隻要胡輕侯不是皇帝劉洪派來的監督,那麼這常山國內就是他的天下, 不飲酒作樂更待何時?
劉暠幾乎將胡輕侯忘到腦後, 沒了密探的身份, 誰有空在意一個小小的縣尉?
劉暠熱忱的慰問了挨打的衛臻後, 含淚表示一定嚴懲打人凶手,給衛家一個交代:“本王定將胡輕侯捆了交給衛氏。”
雖然最後的處理不太可能用“捆”胡輕侯解決, 胡輕侯畢竟是朝廷官員,但是劉暠覺得這個表態已經說明了自己的立場,衛氏應該已經很滿意了。
這一日, 劉暠飲酒到半夜, 大醉。
“隻要陛下對本王依然如故,本王有什麼好擔心的?飲勝!”一群侍女扶劉暠進寢室的時候,劉暠口齒不清大聲地嚷著。
他臉上帶著笑容,醉醺醺地睡了過去。
一夜不停地做夢,有飲酒作樂的,有皇帝送他錢財的,有衛氏被他親手痛打的。
劉暠在夢中都笑出了聲。
夢中, 胡輕侯冷冷地看著他,不屑地扯動嘴角。
劉暠大怒, 指著胡輕侯的鼻子大罵:“胡輕侯,你隻是一個庶民,竟然敢嘲笑本王,本王一個手指就碾死了你!來人!”
胡輕侯臉上的嘲笑更加濃了:“一個死人也敢在胡某麵前叫囂?”
劉暠憤怒極了, 然後從夢中醒來,厲聲罵道:“胡輕侯!”
窗外有侍衛急忙過來,左看右看不像有事的模樣,隔著窗戶低聲問道:“殿下,殿下!”
劉暠沒好氣地回答:“本王沒事!”
侍衛們輕輕退走,心中無奈極了,做保鏢的最恨雇主大半夜罵人說夢話了,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
幾個侍衛隻能咬牙切齒:“胡輕侯!”罵常山王很容易腦袋落地,唯有罵胡輕侯了。
劉暠又痛罵了幾句胡輕侯,這混賬東西竟然敢在夢裡嘲笑她,一定要讓這個混賬付出代價。
他提高了嗓門,道:“來人,去把胡輕侯抓來!”
你丫讓本王在夢裡不開心,本王就讓你在夢外不開心!
幾個侍衛看看漆黑的夜空,回答道:“是。”匆匆而去。
劉暠心滿意足了,再次閉上眼睛,心中還在想著,該死的胡輕侯怎麼敢對他不敬,他是常山王,是皇族,是……
他心中忽然一個機靈,白天不曾留意的事情陡然到了心頭。
【“……天下皆知常山王殿下愛民如子,傳頌萬年,殿下的子孫後代當福澤綿長,萬世不滅……”】
劉暠心中惶恐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天下皆知”,“傳頌萬年”,“子孫後代”,“萬世不滅”……
這些詞語尋常得很,可是又很不尋常!
劉暠打了個顫,又想起了另一句話。
【“……陛下不在乎天下和百姓……”】
他的心抖得更加厲害了。
【“……殿下隻有小小的常山國……”】
劉暠渾身發抖,這些責怪皇帝,展望未來的言語是什麼言語?這些話是對韓信或者王莽說的話!
劉暠猛然從臥榻上坐起,越想越是大汗淋漓。
“我怎麼會沒有察覺?”他顫抖著道,越是仔細回想,越是覺得自己愚蠢得天怒人怨。
他怎麼會以為胡輕侯對他“忠誠”?
他就沒有想過這“忠誠”來的莫名其妙嗎?
他對胡輕侯既沒有知遇之恩,也沒有救命之恩,胡輕侯憑什麼為了他而自絕於門閥世家?就憑他是皇室?這種想法他十幾歲的時候自然有,可是現在怎麼會信?
劉暠死死地盯著眼前的牆壁,仿佛要在黑暗中看出一個胡輕侯來。
他苦澀地道:“胡輕侯是劉洪派來監視我的……”
胡輕侯今日白天的所有言語,都是為了試探他有沒有想要謀朝篡位!
劉暠心中苦澀又荒謬無比,他怎麼會想要謀朝篡位?是哪個王八蛋亂嚼舌根?
然後又覺得運氣好到了爆!
他沒有聽出胡輕侯明顯到了極點的勸他當皇帝的言語,雖然沒有嗬斥,但是堅決地拒絕了,皇帝應該得到了報告吧?
劉暠知道他的回答並不完美,要是他聽出了胡輕侯大逆不道的言語,應該立刻厲聲嗬斥甚至抓人的,但他沒有回應“謀朝篡位”的建議,怎麼都不能算有不臣之心吧?
劉暠心中一會兒緊張,一會兒放鬆,忽然想了起來,厲聲道:“來人,不用去抓胡輕侯了。”
開玩笑,胡輕侯真的是皇帝的密探!他怎麼可以抓胡輕侯?那是嫌自己命長嗎?
窗外,有侍衛回應道:“張侍衛已經帶人去抓胡輕侯了。”
劉暠大驚失色:“混賬!快!快把張侍衛追回來!一定要追回來!”
窗外的侍衛匆匆而去。
劉暠想了想,又道:“來人,去驛站問問,胡輕……縣尉今日有沒有送向洛陽的公文信件。”
侍衛們應著,急急忙忙去了。
幾個侍衛一路飛奔,出了常山王衙署幾十步就停下了腳步,慢悠悠向前走。
“不用召集,老張一定在某個角落喝酒。”幾個侍衛淡定無比。
常山王殿下以為張侍衛奉命後一定會飛一般去抓胡輕侯,他太不了解普通人的世界了。
夜晚之後元氏城門已經關閉,張侍衛難道要翻牆去抓胡輕侯?
張侍衛沒有拿到常山王殿下的手諭,自然是慢悠悠等天亮再出門了,誰腦子有病黑燈瞎火趕夜路,就不怕野狼蟊賊或者摔著碰著?
幾個侍衛果然在城門口遇到了老張,老張正在與幾個守門的士卒喝酒聊天。
“不用追胡輕侯了,胡輕侯又是‘胡縣尉’了。”幾個侍衛對張侍衛道。
張侍衛心領神會,簡單的稱呼說明了一切。他罵罵咧咧地道:“幸好我沒有翻牆出去。”
常山王府衙中,劉暠看著侍衛奔走而出,心中稍定,這才發現自己的後背滿是冷汗,他叫道:“來人,本王要換衣服!”
門外有人應著,急急忙忙傳喚侍女。
劉暠在房間內焦急地來回踱步,若是得罪了胡輕侯如何是好?
他追悔莫及,不是早就想好不論胡輕侯做什麼事情都絕不乾涉,用對待皇帝的密探的態度對胡輕侯敬而遠之嗎,為什麼忽然變卦了?
有侍女輕輕推開了房門,進來給劉暠換乾淨的衣衫。
劉暠伸開手臂,任由侍女們服侍,心中猶自責怪自己,自己真是蠢啊。
忽然,他又是一怔。
他知道自己資質平庸,沒有聽出胡輕侯言語中的“謀朝篡位”之意並不稀奇,可是,為什麼大名鼎鼎的頂尖聰明人田豐沒有聽出來?
劉暠再一次渾身直冒冷汗,剛換上的乾衣服儘數濕透。
幾個侍女急急忙忙再去取衣,劉暠揮手,道:“本王要沐浴。”
片刻後,劉暠躺在浴池中,滾燙的熱水讓他不停地出汗,熱氣之中都是酒水的氣味。
有侍衛稟告道:“驛站回報,今日胡縣尉有一份啟奏陛下的奏本,已經送出了。”
劉暠平靜地聽著,淡淡地道:“果然沒錯。”
他的眼神漸漸凶狠,厲聲道:“田豐!”
侍衛沒有離開,又稟告道:“衛臻公子夜半痛醒,痛罵胡輕侯,言必殺之。”
這點小事本來不需要稟告的,尤其如今是半夜。但是侍衛見劉暠今夜行為古怪,不敢大意。
劉暠冷笑:“衛臻?他敢動胡輕侯一根毫毛,本王就要他的腦袋!”
他細細思索,胡輕侯痛打衛臻,得罪常山王府諸位官員,一定是為了警告他,陛下正在敲打門閥士人,他不要站在陛下的對立麵。
劉暠想通了這點,又寬心了不少,胡輕侯有什麼資格警告他?一定是劉洪早早地下了命令。
這說明在劉洪心中,他目前是屬於自己人的,不然何必敲打警告?
那就無妨了。
劉暠心中寬慰,事情很簡單嘛,隻要堅決地支持胡輕侯,那就是支持陛下。
他就在浴池中舒適地閉上眼睛,不就是敲打門閥士人嗎?這真是太容易了。他喃喃地道:“衛臻……河東衛氏……本官管你去死……”
……
幾日後。
京城。
劉洪看著奏本,嘴角帶著笑,道:“胡輕侯果然好用得很,天下若是多幾個胡輕侯,朕複有何憂?”
他就是將胡輕侯打發到了藩王的地盤,一句交代都沒有,胡輕侯竟然寫奏本彙報常山王劉暠與門閥的關係,有沒有謀逆之心。
雖然劉洪從來不覺得劉暠有資格篡位,但是看到胡輕侯如此自覺和儘心儘力,心中滿意極了。
張讓微笑道:“胡輕侯的富貴榮華是陛下給的,自然對陛下忠心耿耿。”
趙忠誠懇地道:“若是沒有陛下,胡輕侯就是一個賤民,豈能有今日風光?胡輕侯自然是要對陛下肝腦塗地的。”
孫璋熱淚盈眶,哽咽著道:“老奴若無陛下,不過是一個低賤無用之人,早已餓死路邊。”
“老奴的衣食都是陛下賞賜的,老奴心中陛下就是老奴的再生父母,對陛下忠心耿耿。”
“老奴推薦給陛下的人自然也必須是懷著對陛下的無儘感激的,那些狼心狗肺,忘恩負義之人,老奴見一個罵一個,絕不會推薦給陛下。”
劉洪傲然點頭,果然隻有張讓等宦官才是他最忠心的人啊,那些不需要他依然可以富貴的楊賜、袁隗等門閥士人個個都是奸臣!
劉洪柔聲道:“你們都是朕的忠臣。”
他看著激動得淚流滿麵的張讓等人,心中更加舒暢了,與張讓等人在一起就是開心。
劉洪定了定神,道:“告訴胡輕侯,敲打劉暠的心思很不錯,好好乾,朕不會忘記她的。”
劉洪確定劉暠是絕對沒有膽子謀朝篡位的,他是銅馬朝的天子,給劉暠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造反。
但是,適當地敲打劉暠,尤其是讓他與門閥士人斷了聯係卻是個好主意。
劉洪微笑著,他可以用劉暠轉移天下士人的注意,緩解麵臨的壓力。
“現在胡輕侯是劉暠的下屬,不是朕的,是劉暠下令毆打河東衛氏子弟,不是朕。”
……
午膳的時候,張讓等人略微離開了劉洪的書房片刻,就在回廊一角碰頭。
張讓微笑道:“胡輕侯真是個機靈人啊。”
趙忠點頭,感受到張讓心中的提防,他並不以為意。
胡輕侯擅自做主想要將劉暠捧起來確實愚蠢了,劉暠這個廢物怎麼可能立得起來?銅馬朝的皇室子弟數一百個都輪不到劉暠。
但是這個心思讓趙忠很舒服。
若是哪一天劉洪龍馭賓天,何皇後何井容不下他們,那麼有個劉暠做替補未必不是好事。
而且,胡輕侯也不是沒有後手。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劉暠不上路,那輕輕鬆鬆就將虛實互換了,誰都找不出一絲破綻。
如此可靠的人哪裡去找?
趙忠微笑道:“胡輕侯還是很機靈的。”
張讓看了一眼趙忠,你這麼想那是最好不過了。他低聲道:“不可讓郭勝知道。”
趙忠點頭,郭勝這個蠢貨怎麼就搞不懂何井與他們不是一個圈子的,何井的外甥當了皇帝,他們未必有好下場的。
“唉,老郭真是蠢啊。”趙忠真心歎息,一個同鄉而已,老郭怎麼就會以為是鐵哥兒們了,如此愚蠢之人能夠活到現在,郭家的祖墳一定冒青煙了。
……
真定縣。
胡輕侯的“通水大典”就要開始,數千流民和無數真定縣百姓聚在一起看熱鬨。
有人歡喜地叫著:“這就是胡縣尉的溝渠?”
眼前的溝渠並不算很寬,也就三尺左右,深也不過兩尺。
有人看著一望無儘的溝渠,驚訝地道:“這溝渠真的通到了二十裡外?”
前後不過十餘日工夫,胡縣尉就挖了一條二十裡長的溝渠?真是厲害啊。
有幾個門閥中人皺眉,他們同樣從來沒有想過可以在短短十餘日內挖一條二十裡長的溝渠,他們原本以為至少要半年的。
王閥的閥主長歎道:“果然是人多才能辦事啊。”
他們能發動多少人興建水利?扣除一些必不可少的護院、仆役,他們也就能發動幾十人或者百餘人而已。哪像胡輕侯隨便就發動了三四千人。
一群門閥中人緩緩點頭,第一次深刻體會了人多力量大。幾十人做半年的活,幾千人十幾日就完成了,既沒有耽誤農時,也沒有多麼辛苦。
好幾個門閥閥主又是羨慕又是妒忌,更加下定決心要多購買奴仆,若是他們有幾千仆役,是不是也可以做很多原本做不了的事情?
好些百姓看著溝渠邊的高架上,有十幾根剖開的竹子並列在一起懸空架著,更多的竹子一根接著一根,延伸向無限遠處。
眾人帶著驚訝:“這是什麼?”從來沒有見過種地需要這些東西的。
有流民按著腰裡的刀子,厲聲道:“誰敢碰一些這些毛竹,立刻殺了!”
眾人瞅瞅凶狠的流民們,倒退幾步,其實也沒興趣觸碰。毛竹而已,誰沒見過?
另一個角落,有百姓籠著手,一臉的恨鐵不成鋼:“早說了,這片土地不能種莊稼,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種麥子是很需要水的,沒有農夫刻意澆灌,純粹靠天生天養,那種出來的麥子產量絕對讓種地的人想要上吊。
有百姓搖頭歎息,道:“照我說,挖口井才是最實在的事情。”
他曾經也想過買下這片荒地種田,不就是沒有水源嗎?挖井不簡單嗎?
但是挖井是技術活,不是隨便挖就能有的,他找了好些人,都沒人敢接下挖井的活計。
雖然他失敗了,但他覺得他的思路是對的,胡縣尉想要把荒地變成耕地就該努力挖水井,這是唯一的正確的辦法。
有人看著溝渠和毛竹,嘲笑著:“若是二十裡外能夠有水,我腦袋就摘下來送你。”
他是流民之一,跟著胡輕侯算是吃飽穿暖了,可是那有怎麼樣?
胡輕侯一看就是不懂莊稼的人,自古以來種地就是農民挑著水桶一次次的從河裡提水,辛辛苦苦地回到自家的田地澆灌禾苗,哪有在距離水麵好幾尺的地方挖溝渠就會有水的?
胡縣尉雖然是官老爺,但是看來太不懂種地了,若是問他一句多好,他絕不會讓胡縣尉浪費力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