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縣自銅馬朝開始,每年三月、四月種粟,在八月或九月收獲,然後在十月開始種冬小麥,次年三、四月收獲。
也就是說胡輕侯這幾萬畝田還要空閒一兩個月以上。
胡輕侯怎麼可能讓土地空下來?
“這幾萬畝地在四月種豆子之前,必須種野菜!”
一群人看胡輕侯,是不是說錯了?用幾萬畝良田種野菜?
好些人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種野菜!”
驚呼聲太大,好些流民聽見了,走了過來,一問之下驚呼聲更大了:“種野菜!”
更多的流民圍了過來,從沒聽說過田地專門種野菜的,你丫好歹種個韭菜啊。
有流民轉頭四顧,若是這裡有水,那這裡就是幾萬畝上等良田,這麼好的地竟然要種野菜,這是何等的糟蹋土地啊!
有山賊苦苦勸道:“老大,這野菜不需要種,自己會長出來,若是縣尉喜歡吃,小人每日給縣尉采最新鮮的野菜。這幾萬畝地萬萬不能種了野菜。”
另一個山賊道:“老大,種野菜定然會折損土地的肥力,種粟米就不會有好產量了。”
從來沒有農民認認真真地在上好田地中種野菜過,會損失田地肥力純粹是猜測加胡說,但用幾萬畝農田認真種野菜怎麼看都是罪過。
有流民道:“胡縣尉,這片田地以前是荒地,需要施肥,不然粟米的收成上不去。”
眾人一齊點頭,嚴格說,任何荒地都要種幾年豆子才會變成肥地,種粟米或者小麥才會有好收成。但是如今隻有窮人才把豆子當上好食物,有錢人隻吃粟米和小麥的,胡老大是縣尉老爺了,肯定會直接種粟米的。
胡輕侯看著眾人,魅力值太低,實在感覺不出來這些苦苦勸阻是忠心度,還是帶著鄙夷的那麼順口一勸。
她道:“胡某要養活三四千人,但是胡某的糧食快吃光了。”
一群流民立刻被胡輕侯騙了,心中惶恐。
一群山賊尤其是知道庫存糧食的煒千紫玉羅等人立馬開始調整表情,必須擠出最擔憂糧食,不,是明天就要餓死的表情。
煒千哀傷地看著眾人,心中對自己佩服極了,自從跟了胡老大,演技每日暴漲,用不了多久就會成為天下第一騙子了。
紫玉羅掃煒千,喂喂喂,你在我麵前還嫩著呢!
有流民驚慌地問道:“胡老爺,還有多少糧食?”無數流民一齊死死地盯著胡輕侯。
胡輕侯說謊從來不眨眼睛,捂著眼睛乾嚎:“若是配合野菜,省著點吃,應該能堅持到九月。”
眾人立刻鬆了口氣,一萬分的理解胡輕侯為什麼要種野菜了,這是糧食不夠了,能省著點基省著點啊。
有流民自責道:“我就說哪有吃這麼多黍米豆子飯的,莊稼人怎麼可以不吃野菜糊糊,這麼奢侈是要遭報應的。”
另一個流民寬心無比,道:“大夥兒從明日開始吃野菜糊糊,春天到了,野菜多得是,一定可以堅持到秋天的。”
一群流民用力點頭,以後不但要種野菜,還要多采野菜,能吃的都不能拉下。
胡輕侯大聲道:“為了活下去,我們在種豆子前必須多種野菜。”
一群人用力點頭,沒有比“活下去”三個字更有力量和緊迫感了。
胡輕侯道:“胡某不懂野菜,你們做主種什麼野菜。”
“胡某不管最後種了什麼野菜,不管味道好不好,胡某隻有兩個要求。”
“第一,在種粟前至少能夠收獲一次。”
“第一,收成要多,越多越好。”
野菜用“收成”似乎不太合適,但是眾人都理解胡輕侯的意思。
一群人開始討論:“不如種薺菜。”
“不,不如種蒲公英!”
“還是韭菜好!”
春季野菜種類多得是,滿足胡輕侯的兩個條件的也有很多。
眾人的熱切討論中,煒千和紫玉羅跟著胡輕侯到了遠處。
“胡某有的是糧食。”胡輕侯第一句話就交代了真相。
煒千和紫玉羅毫不意外。
胡輕侯第一句道:“但是,未來可能會有兵災,糧食會很緊張,能省一點就省一點,胡某絕不可能讓幾萬畝地空兩個月。”
“三四月的時候,這幾萬畝田地必須開始種豆子。”
“胡某知道粟米產量比豆子高,銅馬朝粟米產量每畝280斤,豆子隻有每畝260斤。種豆子後幾萬畝地最後會少很多收成。”
“但是一來這塊地此刻未必肥沃,種粟隻怕產量會暴跌,不如種豆子來得穩妥,若是運氣好,這裡能夠支撐到明年三四月,胡某還能收獲一波冬小麥。”
“一來胡某要存糧食了,必須開始給眾人吃野菜。可是……”
胡輕侯冷笑:“……吃慣了黍米豆子飯和肉湯的人對吃野菜會怎麼想?”
她在冬天給幾千流民吃黍米豆子飯和肉湯有多種原因,有冬天沒有野菜,有流民們又冷又餓,身體普遍很差,吃黍米豆子飯和肉湯或許還能救一條小命,也有想要收攏人心,帶著這麼多流民最後千萬彆被流民反噬了。
這造成了流民們習慣了如今的夥食,若是下降,又會如何?
沒有糧食就是最好的理由。
煒千和紫玉羅互相看了一眼,煒千慢慢地問道:“兵災會很久?”
胡輕侯長歎,道:“會超出想象得久。”
煒千和紫玉羅倒抽一口涼氣,兩人都不懷疑胡輕侯的言語,胡輕侯是官老爺,自然會有內(幕)消息,多半是西涼或者並州又有蠻夷作亂了。
胡輕侯淡淡地道:“等解決了水源問題,我們就要開始練兵。”
煒千和紫玉羅臉色更差了,緩緩點頭。
遠處,一群山賊和流民正在認真討論種什麼野菜,都是流民出身,草根樹皮都吃過,誰沒有曾經餓得眼睛發綠?
世上再也沒有比吃食更重要的東西了,多一口吃食就是一條性命。
哪怕那一口吃食是野菜也是一樣。
……
第一天。
煒千呆呆地看著天空,喃喃地道:“下雨了……”
附近的篝火邊有人無奈地向縣城走,雖然現在還是濛濛細雨,但是下雨怎麼乾活?
胡輕侯惡狠狠地看著天空,陰沉著臉,問道:“這雨會下幾天?”
一個山賊看著天空,這種細雨最麻煩了,可能就半個時辰,也有可能是幾天,春天嘛,幾天小雨有什麼奇怪的?
那山賊擠出笑容恭喜胡輕侯:“老大,春雨貴如油。”
胡輕侯冷冷地看著那山賊,喝道:“滾!”
若是下幾日下雨,對她的計劃會有很大影響嗎?
胡輕侯真的不知道,按理是沒有的。野菜早幾日種和晚幾日種應該不會有大區彆。
可是……
胡輕侯握緊了拳頭,她不喜歡計劃被意外打斷的感覺,誰知道意外會不會一個連著一個。
身為股市韭菜就該牢記浮盈不是盈,沒有拿到手的東西不是自己的。
以及天意未必會站在自己這邊。
胡輕侯眼神凶狠,厲聲道:“來人!”
片刻後,鑼鼓聲響了起來。
有山賊厲聲喝道:“都回去乾活!”
一個山賊鄙夷地看著一群百姓,道:“一點小雨都怕,是不是男人啊!”
另一個山賊嗬斥道:“官老爺說了,彆說下雨,就是下刀子都必須乾活!”
一個山賊惡狠狠地威脅:“不乾活,就沒得飯吃!”
另一個山賊冷笑道:“今日是徭役,誰敢逃跑就是逃徭役,等著全家坐牢吧。”
一個山賊貼心地說著溫暖的言語:“官老爺的五日期限還有四日,如是時日到了沒有完成,你的腦袋有官老爺的刀子硬嗎?”
無數百姓死死地看著拿著刀劍的惡狠狠的山賊們,誰忒麼的說胡縣尉是好人來著?
一群百姓互相勸著:“回去乾活吧。”
“這點小雨,死不了人的。”
“莊稼人怎麼會在乎這點小雨,乾活,乾活!”
“泥土被雨水濕潤了,鋤地更輕鬆。”
一群百姓三三兩兩地回到了工地,不時有人低聲咒罵:“狗官!”“不得好死!”
鑼鼓聲又響了起來,一群人大聲叫著:“搶晴天,抓陰天,牛毛細雨當好天。”
“月亮底下當白天,晴天一天頂兩天。”
“小雨大乾,大雨硬乾,暴雨鑽空乾,沒雨拚命乾。”
“乾!乾!乾!”
無數百姓憤怒地看著鑼鼓隊,官老爺真是毫無良心啊。
煮飯的篝火邊,一輛馬車停下,有山賊叫著:“過來拿生薑,胡縣尉說了,今日多煮薑湯,每人每個時辰喝一碗。”
一群老弱婦孺淋著細雨,有的忙著搭草棚,有的在編草帽,誰都沒看生薑一眼,官老爺不把人當人,隻有自己愛護自己。
那山賊歎了口氣,他能夠理解百姓們對老大的態度的大變,也不理解老大為什麼忽然這麼黑心,下雨都不讓人休息。
他隻能喃喃地道:“老大就是心狠手辣啊。”
……
胡輕侯運氣不錯,溝渠並沒有遇到岩石層,細雨下了半天就止住了。
當日的工程進度完全沒有影響,整個工程曆時四天就算順利完工了。
有百姓歡喜地道:“終於可以回去了!”雖然下雨天乾活受了一肚子窩囊氣,但是能夠順利完成今年的徭役,並且早早回家,比什麼都好。
“誰說完工的?”胡輕侯厲聲嗬斥。
“以為挖一條人工河流這麼簡單嗎?就沒想過水會不會滲透下去,兩邊的農田會不會坍塌嗎?”
一群百姓麵麵相覷,河流邊上的田地多得是,沒見過誰家的田地坍塌啊。
胡輕侯厲聲道:“彆人怎麼乾,本官不管,本官的溝渠就必須按照本官的標準乾!”
胡輕侯完全不知道挖河流需要做什麼,真的隻需要挖個土坑就可以了?
她沒能從附近郡縣找到一個懂得河流的河工指導,是附近真的沒有這類專業人才,還是在自絕於門閥和官員之後被人刁難了?
胡輕侯深深後悔,做事情沒有計劃啊,竟然沒有先找齊了需要的技術人員或者物資再與門閥和官員翻臉。
以後不能再這麼愚蠢了,不走一步想百步,怎麼死都不知道。
沒了專家指導,胡輕侯隻能胡來。
“溝渠兩邊的泥土儘量拍打嚴實,要比土坯還要硬!”
“溝渠底部的泥土不僅僅要拍打嚴實,還要鋪一層碎石頭來。”
胡輕侯隱約記得古代建造土坯城牆的時候會用糯米還是糯米水固定和填補縫隙,但是她既不確定自己沒記錯,也舍不得買糯米。
一十裡長的溝渠,需要多少糯米?
為了產出糧食而浪費糧食,是不是太不理智了?
胡輕侯看著簡陋的溝渠,這條溝渠乃至這幾萬畝田地的戰略價值就是今年,隻要今年可以大豐收,明年哪怕溝渠垮塌,田地絕收,都可以完全不考慮。
“怎麼也能用幾年的。”胡輕侯低聲道。
兩日後,滹沱河邊。
無數人聚集在溝渠邊上,激動地看著隔離滹沱河與溝渠的木板。
胡輕侯舉起了手臂。
幾個人奮力拉動繩索,木板被艱難地緩緩拉起,河水從縫隙中湧入了溝渠,無數人齊聲歡呼。
木板終於被儘數拉起,滹沱河水洶湧著進入了溝渠,向遠方而去。
有人看著在陽光下泛著白光的水線向遠方而去,叫嚷道:“成功咯!”這道溝渠是他親自參與修建的,這成功有他一分功勞。
有人羨慕得眼睛都紅了,幾萬畝荒地眼看就要變成良田了,價格陡然要翻幾十倍啊。
有人假裝歡呼,心中對胡狗官充滿了憤怒,雖然他沒聽說誰因為淋了細雨而病倒,但是不管百姓死活的官員就是狗官,死了才好。
煒千尷尬地提醒胡輕侯:“好些百姓看你的眼神……”
胡輕侯淡淡地道:“不就是說我是狗官嗎?我本來就是狗官,誰在乎了。”
煒千小心地道:“老大,何必呢,為了半日的工時卻失去了民心。”
她一萬分的惋惜,若是胡輕侯能夠放數萬百姓在細雨天休息該多好。
為了趕工期,結果給百姓吃食的恩惠就儘數沒了,那些百姓隻會記得濛濛細雨下被迫趕工,對胡輕侯恨之入骨。
莫說現實中隻下了半日的細雨,就算連綿細雨下了幾日,為了這幾日的工期,至於將自己的名聲儘毀嗎,以後真定縣哪個百姓會支持胡輕侯。
胡輕侯笑了,指著天,道:“每日都有人罵賊老天,這天在意嗎?”
她指著附近的門閥中人,道:“每日都有人罵門閥中人沒有良心,門閥毀滅了嗎?”
她指著自己,道:“就算每日都有無數人痛罵本座,本座會少了一根頭發嗎?”
她眼神深邃,像是苦笑,像是嘲笑,又像是絕望,笑著道:“這人心,利得過刀劍嗎?”
“若有人罵本座,隻管罵;若有人不服本座,隻管不服。”
“但是若有人不聽胡某的言語,與胡某作對,那就要試試胡某的劍鋒利不鋒利。”
煒千默然,總覺得胡老大的言語無法理解。
趙閥閥主走到胡輕侯身邊,臉上滿是歡喜,道:“胡縣尉如今是本地的豪強了。”
“豪強”自然是誇張了,胡家姐妹隻有兩個人,算上水胡和趙洋一家也不過是六個人,如此單薄的人口算P個“豪強”?
但是隻要加以時日,又是縣尉,又不折手段,又有眼光和手段的人成為本地豪強是必然的。
其餘門閥閥主也笑著恭喜:“不錯,胡縣尉如今在本地生根落腳了。”有幾萬畝地,幾代人後就是標準的大家族,那自然是落腳生根了。
胡輕侯大笑:“同喜,同喜。”眼中卻沒有一點笑意。
誰忒麼的在意真定縣豪強?
胡某要的是保住小命!
半個時辰之後,幾萬畝田地上無數水溝縱橫,每走一段路就會看到一個不斷蓄水的水塘,任誰看了都知道這片土地一定可以成為上等良田。
三四千流民熱切地看著田地,齊聲大叫:“種野菜!”瘋狂地衝向田地,開始種野菜。
數萬真定縣百姓驚愕地看著他們,你們都瘋了?
有真定縣百姓冷笑:“外地人果然都是白癡。”
有真定縣百姓在挖土過程中聽到過一兩句幾萬畝田地要種野菜的傳聞,一直以為這是開玩笑,沒想到今日看來竟然像是真的。
有真定縣百姓嗤嗤笑,最後終於忍耐不住,大聲狂笑:“胡狗官一定會餓死!”
無數真定縣百姓大笑,胡狗官竟然傻到種野菜,不餓死才有鬼了。
一群門閥中人皺眉仔細打量胡輕侯,又搞什麼鬼?
……
平山縣以西的群山中,兩個山賊快步前進,終於看到了熟悉的山穀。
一個山賊指著堵住山穀的圍牆,歡喜地道:“看,我們到家了。”
另一個山賊有種回到老家的激動,大聲叫道:“我回來了!”
聲音在山穀中沒能激起回響,卻有幾隻雀鳥驚飛。
兩個山賊大笑,傲然挺胸,雙手叉腰,這次是真正的衣錦還鄉啊。
山穀中,有人在圍牆上冒出了腦袋,望著兩個山賊,許久,沒能認出人來,顫抖著問道:“你們是誰?”
兩個山賊大怒:“老子是跟隨大當家去京城的,你忒麼的是誰,連老子都不認識?”
那人回頭說著什麼,又是幾個人上了圍牆,終於認了出來,歡喜地叫道:“真的是自己人!”“那個人是我們李家村的!”
兩個山賊大笑,等不及進入山寨,仰天大叫:“大當家是官老爺了!”
圍牆上的幾人一齊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