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縣外, 五萬餘人慢悠悠地前進。
不時有人叫著:“還有多久才到地頭?”
幾萬人挖一條二十裡長的溝渠,勢必有人近在咫尺,有人僅僅走路就要走一十裡。
雖然這個距離比遠處幾百裡服徭役近了不是一點半點, 但是看看有人走了兩步路就到了,自己還要走一十裡,不少人心裡立馬不平衡了, 走得更加得慢了。
領頭的裡正厲聲道:“閉嘴, 隻管走!”
眾人沿著溝渠前進,倒也不怕走錯了地。
溝渠中有些許水在流動,有人驚訝極了:“真的從河邊引到了這裡,這裡都有十幾裡了。”
有人看著高架上的毛竹管,也看到了水流流動:“真的有水啊。”
裡正道:“快走,快走!莫要誤了時辰。”
眾人加快了腳步,沒一會又慢了下來。
有人在隊伍裡冷笑。他是門閥旁支,家裡其實還算有錢,大可以交錢抵扣徭役, 但是門閥中強製要求他服徭役, 搞清楚胡輕侯的一舉一動。
那門閥旁支子弟慢悠悠地走著,對沿途看到無數人在挖地並沒有感到什麼激動,唯有不屑。
五萬人的超級大工程啊, 一定亂成一團!
那門閥旁支子弟想起前些時日門閥組織幾百人在王閥門口向胡輕侯示威, 那次示威不過是組織區區幾百人, 而且都是家族的旁支和仆役, 然後呢?
僅僅通知眾人集合就廢了老大勁。
有人早就到了, 有人遲遲不到。所有人都在等一個人了,那人慢悠悠剔著牙覺得還早,絲毫沒有愧疚。
出發後又是大問題, 是不是有人半路上想要溜走,到了地頭喊口號再次參差不齊,練了許久才搞定。
那門閥旁支子弟絕對不行胡輕侯能夠搞定五萬人的超級大工程,等著看四處亂成一團,什麼有的沒有鋤頭,有的不知道該乾什麼,有的一直等著吃飯,有的吃了雙份,有的一個沒吃到,類似的雞皮蒜毛的雜亂必然紛至遝來。
眾人慢悠悠前進,到了某個地頭,有個帶著紅袖箍的瘦弱女子等在那裡。
那紅袖箍大聲道:“你們是丙字五十一號?”
裡正搖頭,揚起手裡的竹排,叫道:“我們是丁字三十七號。”
那紅袖箍大聲道:“繼續往前,還有幾裡地就到了。”
隊伍中,有人不耐煩,見那紅袖箍是個女子,便大聲地叫道:“在哪裡挖溝渠不是挖,何必這麼麻煩,就在這裡挖,早挖好了早回家。”
好些人附和,先到先得,來得遲的人繼續往前走好了。
那紅袖箍冷笑道:“縣尉老爺說了,這裡是丙字五十一號的百餘人的定額土地,不管誰挖的,都算丙字五十一號的人的徭役。”
“你們若是願意,隻管挖,我隻記錄丙字五十一號的人完成了徭役。”
有人問道:“那我們的徭役呢?”
那紅袖箍冷笑道:“自然是沒有完成,敢逃徭役,要麼罰錢,要麼充軍發配,你選一個。”
有人叫道:“豈有此理!”挽起袖子想要威脅那紅袖箍,量她一個女子肯定嚇得要死。
那紅袖箍淡定地道:“你們知道我是誰?”
眾人一齊站住。
那紅袖箍厲聲道:“我是跟隨胡縣尉走了上千裡路的流民,我是胡縣尉的人!你們敢動我一根毫毛,胡縣尉就剝了你們的皮!”
一群人互相看了一眼,狗屎,縣尉的家丁。
有人低聲罵著:“狗腿子!”
有人不理睬那紅袖箍,叫道:“往前走,往前走!”
眾人紛紛前進,誰願意替彆人乾活。
那門閥旁支子弟看著那紅袖箍,微微驚愕,每個人的工作地點都有規定,還算有些秩序啊。
眾人走了許久,到了地頭,見了另一個紅袖箍女子,然後尷尬地看著,完全不知道怎麼乾活。
百餘人的隊伍竟然隻有十幾個人手裡拿著鋤頭,其餘人儘數空著手。
丁字三十七號的紅袖箍惡狠狠地罵著:“叫你們來乾活,你們竟然空著手來?”
她握著鋤頭的手都在發抖,竟然遇到了一群奇葩。
一群百姓真心委屈極了:“我等是縣城裡的人家,平日不是在店鋪,就是在大戶人家幫傭,何時需要我等挖地?家中哪裡會有鋤頭。”
那紅袖箍隻能惡狠狠地看著眾人喘氣,沒有鋤頭還能怎麼辦?
一群百姓快活地看著紅袖股,然後懶洋洋地坐下,叫著:“大家輪流挖地,每個人挖一十下,千萬不要偷懶,用力!”
那門閥旁支子弟笑眯眯地坐著,瞧,第一個混亂出來了。
他轉頭望前後其他隊伍,同樣缺乏工具,隻能無聊地等著。他忍不住在心中笑罵:“蠢貨!到明年都挖不完。”
眾人就這麼懶洋洋地耗著,到了午時的時候就有人喊著:“官老爺,說好了管吃飯的,我們要餓死了。”
那紅袖箍大怒:“什麼活都沒乾還想吃東西?”
眾人毫不在意,有的繼續嚷嚷,有的躺著曬太陽,幾乎要睡著了。
遠處,似乎有什麼騷動,眾人饒有興趣地望著。
有喝罵聲隨風而至:“……這四塊石頭之間的地方就是你負責……”
“……若是完不成,胡某就砍下你的腦袋!”
有人仔細地聽著,叫道:“好像是官老爺來了,快站起來。”
眾人中有的站了起來,有的就是懶洋洋不肯動,官老爺來了又怎麼樣,我沒有農具,不能乾活,怪我嗎?
片刻後,胡輕侯帶著人到了這裡,臉色鐵青,揮手。
十幾個山賊拿著鞭子衝進了坐著的百姓之中亂打:“沒看見胡縣尉來了?”“好大的膽子,竟然敢不站起來!”
這一隊百姓立刻老實了,臉上嬉皮笑臉儘數不見,規規矩矩地看著腳尖。
胡輕侯看那紅袖箍,問道:“可有人起哄?”
那紅袖箍指著幾個人道:“這個,還有這個!”
幾個山賊立刻過去將被指到的人拖了出來,皮鞭夾頭夾腦地亂抽。
幾個挨打的人慘叫求饒:“彆打了,彆打了!”皮鞭卻不停地落下。
胡輕侯淡淡地對紅袖箍道:“若有人見你是女子,見你年幼,見你人少,不願意聽你號令,你不要與之爭執,隻管等著。”
“每過一個時辰就會有巡邏隊經過,你隻管告訴巡邏隊,自然會有人動手懲罰。”
那紅袖箍用力點頭。
胡輕侯轉頭看眾人,臉色陡然猙獰,厲聲道:“你們不知道這是本官的地嗎?不知道這是為本官修溝渠嗎?誰敢偷懶耍滑,本官就殺了誰全家!”
一群百姓眼神火熱,笑容滿麵:“官老爺,我們怎麼會偷懶呢,我們最喜歡為官老爺做事了。”
好幾個百姓拍著胸脯,鼓起手臂,一臉的熱情和歡喜。
誰不知道替公家乾活可以偷懶,替官老爺乾活則不行。
因為官老爺若是虧了銀錢真的會被下狠手打死人的!
胡輕侯冷冷道:“本官不信人嘴裡說的,本官隻信人手裡做的!”
她陡然厲聲道:“看見丁字三十六隊的最後一個人沒有,都過去!”
百餘個百姓笑眯眯地向丁字三十六隊靠攏。
一個山賊取出尺子,就沿著溝渠量了,然後撿了幾塊石頭,在地上做了標誌。
胡輕侯隨手指著一個人,道:“你,站過去。”
那人小心翼翼地站了過去。
胡輕侯厲聲道:“這四塊小石頭之內就是你要挖的坑,坑要有六尺深,若是淺了一分,本官就砍下你的腦袋!”
那人看看四塊小石頭的位置,隻覺好像很小,急忙用力點頭:“是,是。”
一個山賊繼續量尺寸,又放下了石頭標誌。
胡輕侯繼續點名、嗬斥、怒罵、威脅,周而複始。
許久,終於丁字三十七好的所有人都清楚了自己的位置以及要乾的活計。
胡輕侯道:“等著,過一會就有人送鋤頭來,每人一把鋤頭。”
她轉頭對紅袖箍道:“你不要管是不是有人自帶了鋤頭,隻管每個人給一個,徭役結束的時候每個人都必須還你一個鋤頭,誰不還,本官就將誰收監!”
一群百姓微笑著,還以為能夠白拿一把鋤頭,沒想到是借的。
胡輕侯惡狠狠地看著眾人,厲聲道:“這些活計五日就能完成……”
胡輕侯哪裡知道挖土方需要多長時間?
她這輩子唯一挖過的坑就是在玩沙子了,但是白癡也知道鬆鬆的沙坑與硬邦邦的泥土坑完全不是一回事。
胡輕侯隻是無腦瞎算,真定縣5萬人服徭役,她抽調了大約四五千老弱婦孺專門負責做飯送飯,又抽調了四五千人清理廢土,安排了2萬人挖溝渠。
那麼,小學生數學題,2萬人挖一個10公裡長,5米寬,2米深的溝渠,平均每個人需要挖多大的坑?
每個人不過是挖一個0.5米長,5米寬,2米深的坑。
這是一個人均5立方米的簡單工程。
胡輕侯依然無法從數字上看出這個“5立方米的簡單工程”需要多少工時。
她詢問了不少老農,可惜老農隻會挖淺淺的溝渠,根本沒有挖深坑的經驗,同樣瞠目結舌。
結果胡輕侯隻能根據老農們胡亂估計的五天的時間進行考核,若是有偏差,那就再臨時修整。
什麼?人數不對?
5萬人服徭役,扣去了做飯送飯和清理廢土的1萬人,怎麼會隻有2萬人挖溝渠?
因為胡輕侯抽調了2萬人在廣闊的幾萬畝荒野中挖縱橫的淺溝渠以及水塘。
要麼不做,要麼就徹底解決水源問題。
胡輕侯看著一群對工程量同樣茫然的百姓,厲聲道:“……做完了自己的活計,本官就算誰做完了今年的徭役,放誰回家。”
“若是誰提前完成了活計,本官就讓誰提前回家。”
一群百姓憨厚地笑著,乾一天活可以白吃官老爺一日口糧,白癡才早早完工呢。
胡輕侯盯著眾人,繼續道:“而且,總共五日的口糧,本官絕不少了。”
“第四日完成,本官就給後一日的口糧讓他帶回家。”
“第三日完成,本官就給後兩日的口糧讓他帶回家。”
“第一日完成,本官就給後三日的口糧讓他帶回家。”
一群百姓憨厚的笑容立刻燦爛了,乾得快竟然有好處,這比任何長工短工都要好啊。
胡輕侯不懂土方工程,不懂農活,但是她懂得“包工包料”啊。
胡輕侯挺起了胸膛,我作為甲方何必要懂行,我隻要結果,結果,還是結果!
包工包料,五天內完成,多餘的利潤都是乙方的,完不成,乙方去吃屎吧。
胡輕侯傲然看著眾人,胡某就是領先時代將近兩千年的包工頭,還是總包!還不秒殺了你們?
她看著興奮地眾人,繼續道:“本官對乾得快的人另外還有獎勵,每個隊第一個完成的,本官就獎勵一斤小米。”
一群百姓更加興奮了,給胡老爺乾活就是爽快。
胡輕侯大聲地道:“若是五日到了,沒有完成……”
給了紅棗,接下來就是大棒了。
她厲聲道:“那就是對本官不敬,本官就砍下他的狗頭!”
一群百姓用力點頭,全然沒想過不能完成,不就是一個小坑嘛,莫說五日,一日就完成了。
胡輕侯看著興奮的百姓們,真是一群單純的人。
她昨夜一晚上沒睡,又是做詳細的執行計劃,又是安排人連夜去其他縣城買鋤頭,總不能讓這麼多人空手挖地吧?
胡輕侯前些時日挖渠道買過一次鋤頭,知道就在常山國的都鄉就有鐵礦,買鋤頭方便得很,但價格就不那麼美麗了,幸好有“縣尉”的名頭在,這才拿了個友情價。
但有了人手,有了鋤頭,就能挖出一條深2米的坑了?
胡輕侯隻有再次求神靈庇佑,這該死的荒地之下千萬不要有什麼岩石,或者哪怕有岩石,也是金礦石。
若是運氣背到了極點,地下真是岩石怎麼辦?
能怎麼辦?溝渠挖淺一些,增加寬度咯。這條溝渠非建不可,神仙來了都擋不住胡輕侯的決心。
“下次穿越胡某一定要帶個盾構機!”胡輕侯咬牙切齒,眼睛都是紅的,轉身去了丁字三十八號。
手把手教導兩萬餘人挖溝渠,哪怕有煒千、紫玉羅等人分擔也是個浪費嗓子的大工程,以後一定要儘量多培養一些能用的手下。
大約半個時辰後,幾輛馬車到了丁字三十七號。
有人叫著:“午膳來了!”
一群百姓看著黍米豆子飯,大喜過望。
有百姓笑道:“胡縣尉真是個好人啊。”還以為隻有野菜糊糊呢,沒想到竟然是黍米豆子飯。
有百姓用力點頭:“不錯,胡縣尉是個好人!”胡縣尉就是冤大頭,從來沒有聽說過徭役給黍米豆子飯的,大多是野菜饅頭而已。
有百姓一邊吃著黍米豆子,一邊催著紅袖箍:“為何鋤頭還不到?不如你的鋤頭借給我吧。”早完成一日就有一日的黍米豆子飯可以帶回去呢。
又過了一個時辰,終於有馬車帶著鋤頭到了,一群百姓大聲歡呼。
有百姓握著鋤頭,看著細細長長的“承包”地盤,隻覺怎麼站都不舒服。
他與身邊的人商量道:“不如我們兩個人聯合,活計合並在一起,這樣至少有個站立的地方。”
身邊的人堅決不答應:“你這家夥手腳一向很慢,肯定是我乾得多,我憑什麼幫你乾活?”
有一些人卻歡快地選擇了聯手:“我們四個人聯合,乾活簡單多了。”
其餘三個人用力點頭,看著彆人挖了很深了,自己卻挖得很淺,真是心慌啊,有其餘人一起好像就不那麼慌了。
到下午的時候,總算半數人有了鋤頭,勉強可以輪流開工。
……
胡輕侯坐著馬車,看著工地,依然沒有感受到熱火朝天的氣氛。
“不行!胡某一定要把所有人的潛力壓榨出來!”胡輕侯眼睛更紅了,作為經曆過996的打工仔,調動員工積極性還不會嗎?
“胡某要給所有員工發股票!什麼?股票是什麼?狗屎!”
胡輕侯惡狠狠地看天空,封建社會太落後了,畫大餅都做不到嗎?
胡輕侯閉上眼睛,片刻後猛然睜開,人名富豪的手段用不上,那就用更原始的。
……
安靜的工地上,忽然鑼鼓聲喧天。
“為了建設美好的真定縣,為了建設強大的家族,為了建設銅馬朝,挖土吧,少年!”
幾十個奮力敲鑼打鼓,喊著口號,搖晃著旗幟,慢慢沿著溝渠向前走。
工地上的眾人轉頭看著鑼鼓隊,咧嘴笑:“真是熱鬨啊。”
過了一會,又是一群人打著快板唱著:“……竹板一打響連聲,各位鄉親聽分明。彆的事情我不表,專門表表真定縣……”
“……開挖溝渠為大家……有了萬畝良田後,穀價隻要一文錢……”
無數百姓聽著鑼鼓和感動人心的歌詞,心中浮起無限的鄙夷,胡狗官壞得很,我信你個鬼!
天黑之後,一個個閃亮的篝火照亮了荒野。
有人看著手裡的水泡,唉聲歎氣:“原來挖地這麼難。”
有人興奮地吹噓著:“我頂多三天就能挖好了溝渠,還能白拿兩天的口糧。”雖然不多,但是白拿就是讓人興奮。
有人指著某個趴在地上的男人大笑:“那個人被管事打了,活該!”
有人看著打量四周,第一次與數萬人在荒野中篝火大會,竟然有些興奮和激動。
……
“要是運氣好,說不定三天就能完工。”胡輕侯看著溝渠,興奮無比,不知道是因為挖土比較容易,還是這些百姓乾活真誠賣力,反正工程進度遠遠超出了估計。
煒千等人用力點頭,不明白胡輕侯為什麼這麼高興。
胡輕侯道:“早完工一日,胡某就能早一日種野菜!”
胡輕侯的幾萬畝良田在四月前就是用來種野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