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王劉暠平靜地任由四周的官員低聲討論,慢悠悠地道:“黃巾賊亂,冀州甘陵王劉忠及安平王劉續收複故國,特上表。”
張溫失聲道:“冀州甘陵王劉忠及安平王劉續?他們不是被黃巾賊俘虜而國滅了嗎?”
天下黃巾賊紛起,銅馬朝各地措手不及,無數刺史州牧郡守被殺,而皇室宗親同樣有許多被殺的。
冀州甘陵王劉忠及安平王劉續被黃巾俘虜而沒有立刻殺了,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哪怕朝廷出錢贖人或者出兵拯救,這封地是不是還能保住,隻在朝廷一念之間。
一群官員中好些人驚疑不定,為何冀州甘陵王劉忠及安平王劉續不僅僅脫困,更不靠朝廷的力量而複國了?
曹躁、荀憂等聰明人深深地看著胡輕侯,然後沉默。
常山王劉暠微笑道:“冀州甘陵王劉忠及安平王劉續確實曾經陷入賊手,但是在甘陵中尉和安平中尉的拚死反擊之下,不但脫困,更收複了國土。”
張溫不解道:“甘陵中尉和安平中尉是誰?這冀州不是胡輕侯收複的嗎?”
銅馬朝製度,皇子封王,以郡為國,國內置中尉一人,秩二千石,職如郡都尉,主管軍政。
張溫提問,既有對胡輕侯收複冀州的大功是否摻水的困惑,也有出現兩個能打的武將的欣喜。
好些官員恍然大悟,原來胡輕侯收複冀州的功勞摻水,搞不好胡輕侯就收複了一個常山國,所以才沒能當上冀州牧。
劉暠微笑道:“甘陵中尉胡輕渝,安平中尉水胡,曉暢軍事,驍勇無敵,大破黃巾,殺敵數萬……”
有官員疑惑地道:“胡輕渝?胡輕侯?她們什麼關係?”
劉暠微笑道:“胡輕渝乃胡輕侯之妹。”
無數官員死死地看著劉暠,誰忒麼的不知道胡輕侯隻有一個五歲的親妹妹!
大殿內所有目光都落到了又扯著胡輕侯衣角的兩個小不點身上。
小輕渝毫不怯場,看看左右,呲牙:“我就是胡輕渝,看我乾嘛,信不信我揍你!”
無數官員再次看另一個小不點,這個不會就是水胡吧?
水胡眨巴眼睛,看我乾什麼?委屈的噘嘴,然後又歡笑。
好些官員瞬間明白了,甘陵王劉忠及安平王劉續唯恐被除國,寧可讓出中尉的官職,也要宣稱自己複國了。
大殿內一群皇室宗親對甘陵王劉忠及安平王劉續佩服無比,皇室內再也沒有比這兩個王侯機靈的人了,竟然早早看穿了劉洪的本性。
一群皇室宗親握緊了拳頭,牢牢記住,劉洪此人刻薄寡恩,視錢如命,貪婪好色,今日胡輕侯就是例子,若是亡國之後靠朝廷收複國土,這“國”是絕不會再交給王侯的,以後萬一自己倒了大黴,一定要靠自己複國。
張溫厲聲道:“甘陵王劉忠及安平王劉續竟然敢欺瞞陛下?”
劉暠微笑道:“何出此言?”
張溫指著小輕渝和小水胡厲聲道:“這兩個孩子如何曉暢軍事,驍勇無敵,大破賊人?”
沉默許久的胡輕侯忽然出聲了:“張大司農難道沒有讀過四書五經?”
張溫轉頭冷冷看胡輕侯。
胡輕侯淡定地道:“難道打仗需要親自動手才是功勞嗎?”
“不知衛青殺過幾個蠻夷?不知道霍去病可曾與蠻夷照麵?”
“諸位自詡能文能武,難道是有過人身手,可以一敵百了?”
胡輕侯淡淡地道:“為將者,運籌帷幄,決勝千裡。”
“隻會拿著刀子砍砍砍的,那隻是莽夫,也配為將?”
張溫怒視胡輕侯,指著小輕渝和小水胡,厲聲道:“這兩個孩童哪裡可以運籌帷幄了?”
胡輕侯看張溫的眼神鄙夷極了:“胡某已經說了,你要多讀書!”
“下級的功勞就是上級的,你這點都不懂?你忒麼的怎麼當官的?銅馬朝地裡的糧食都是你種出來的嗎?你懂種地嗎?”
“你丫還不就是說一句‘今年要重視糧食安全’,然後無數官吏下鄉督促糧食生產,最後功勞都是你的嗎?”
張溫臉色鐵青,道理是沒錯,當大官當然隻要決定大方向就行了,可是哪有五歲的中尉的。
他大聲道:“世上豈有五歲的中尉的?”
張溫注意到了胡輕侯古怪的眼神,陡然一怔。
胡輕侯冷冷地道:“張大司農果然不讀書,甘羅十二歲為相,項橐七歲就作孔子的老師,世上自然有能人無數,與年齡何乾?”
胡輕侯的眼神上上下下掃視張溫,認真地問道:“不知道張大司農今歲貴庚?十二歲的時候在做什麼?七歲的時候又在做什麼?”
“以己度人者也,以心度心,以情度情,以類度類。”
“張大司農屬於哪一類,一眼便知。”
張溫渾身發抖,惡狠狠地看著胡輕侯。
一個官員急忙站出來,道:“胡輕渝和水胡年幼,不可為官,否則將遭人恥笑。”
胡輕侯冷冷地盯著他,厲聲道:“汝想造反乎!”
那官員大驚:“休要胡說八道!”
胡輕侯一腳將那官員踢飛,厲聲道:“我銅馬朝封國內官吏由王侯自決,你無視朝廷律法,不是想要造反,還能是什麼?”
那官員死死地盯著胡輕侯,你丫不就是朝廷派遣到常山國的嗎?
但律法是律法,特例是特例,實在不能拿出來說事。
胡輕侯淡淡地看張溫,張溫迅速退後幾步拉開距離。
胡輕侯低頭看小輕渝和小水胡,柔聲道:“以後要機靈些,看到姐姐要打人了,就要放開姐姐的衣角。要不是你們扯著姐姐,那個壞人已經被姐姐打飛了。”
小輕渝和小水胡用力點頭:“姐姐你以後給個暗號。”
胡輕侯用力點頭:“我家的寶貝果然最聰明了。”
一群官員無所謂地看著鬨劇,甘陵王劉忠及安平王劉續任命兩個小不點為中尉關他們關朝廷P事?
好些人冷冷地看著胡輕侯,非常理解胡輕侯為兩個小不點謀取官位的動機。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劉邦當了皇帝,給自家嫂子封侯。呂雉當了皇後,給自家妹子封侯。村口的瘌痢頭當了地主,他家的三叔公的孫子成了他的管家。
誰發達了,誰的親友就沾光了,人皆如此,何足為奇?
胡輕侯不過是以為自己要當冀州牧了,給自己的妹妹謀取個官職而已,誰都理解的,不值得興師問罪。
劉洪微笑著看了一眼張讓,張讓急忙道:“退朝!胡廷尉左監至禦書房議事。”
滿朝文武百官儘數離開,有的渾身是傷,有的牙齒沒了,但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容。
“胡輕侯完了!”
小小的廷尉左監,看怎麼玩死你丫的。
……
禦書房內,小水胡抽鼻子,這裡的火盆太多了,氣味不好聞。
胡輕侯瞪她,不許離開她的身邊,老實待著。
小輕渝歡笑著扯起胡輕侯的衣衫遮住口鼻,隻剩下兩隻大大的眼睛,小水胡急忙有樣學樣。
劉洪微笑著看著胡輕侯,道:“來人,賜酒。”
趙忠取了一杯酒遞給胡輕侯,道:“廷尉左監好大的福氣,陛下輕易可不賜酒給他人,滿朝文武官員就隻有兩三個人吃過陛下的賜酒。”
胡輕侯哽咽道:“多謝陛下隆恩。”借著趙忠的遮擋,將酒水灑在了衣袖中。
趙忠瞪她,不是毒酒!然後又微笑,胡輕侯小心謹慎,不錯,不錯。
劉洪微笑,他很明白胡輕侯的不滿,因此必須好好安撫胡輕侯。
劉洪柔聲道:“輕侯對朕忠心耿耿,朕知道。”
胡輕侯嚎啕大哭:“陛下!”以袖掩麵。
劉洪看著胡輕侯的衣袖漸漸濕了,有水滴滴落,心想女人就是隻知道哭。
他更加柔和了,道:“朕知道你受了委屈……”
胡輕侯的哭聲更大了,無數水滴沿著衣袖滴落,該死的,一杯酒怎麼又這麼多酒水?
劉洪輕柔地道:“朕沒有封賞你為萬戶侯、驃騎將軍、冀州牧,是有深意的。”
胡輕侯大哭,繼續以袖遮麵,袖子好冷!
劉洪理解極了,一個流民女子懂什麼大局,隻知道到手的大官沒了,肯定隻會嚎哭,他必須好好解釋。
劉洪慢慢地道:“輕侯今年才十五歲,若是做了萬戶侯、驃騎將軍、冀州牧,以後若是再立功,朕如何封賞你?”
他微笑著道:“輕侯可曾聽說過,封無可封,唯有賜死?”
“朕不是刻薄寡恩之人,豈能忘記輕侯的大功?”
“朕想要的是與輕侯長長久久的相處。”
“輕侯不過及笄之年,朕也不到而立之年,你我君臣還有遙遠的未來。”
“朕還有很多很多事情交給輕侯做,輕侯想要做大官,做冀州牧,有的是機會,何苦在意這一刻?”
胡輕侯的哭聲似乎輕了,劉洪微笑。這一番話有情有義,有曖昧有威嚴,有現在有未來,就知道胡輕侯一定會信。
劉洪的聲音更加輕柔了:“輕侯可知道朕為何讓你做廷尉左監?”
“廷尉左監掌管司法。”
“今日朝中士人與輕侯為敵,輕侯以後可以用廷尉左監的身份好好回敬朝中袞袞諸公。”
胡輕侯的哭聲停了,衣袖雖然沒有落下,卻哽咽著道:“是!那些士人與我為難,我定然要他們好看!”
劉洪微笑著看著胡輕侯離開,兩個小不點扯著她的衣衫,尾巴一樣跟在她的身後,自覺心情舒暢無比。
張讓和趙忠看著劉洪的背影,臉上帶著笑容,心情惡劣無比。
童敦儀匆匆擦著地上的水跡,靠得近了,他可以聞到一股酒水的香氣,這才恍然大悟,然後更加賣力的擦著。
……
孫璋在宮門口等著胡輕侯,見她出來,順手遞上了一件乾淨的外衣和一卷毛巾。
胡輕侯擦了手臉,嫌棄地道:“酒水會不會不好洗?”
孫璋看著胡輕侯輕鬆的表情,道:“不想輕侯早已料到了。”
胡輕侯搖頭:“胡某是真以為能夠做冀州牧,不過,胡某做了最壞的打算。”
孫璋緩緩點頭,道:“陛下真是……”
胡輕侯淡淡地道:“陛下沒有給朱雋封侯,胡某就知道我必然也不得封侯。”
“萬戶侯也好,千戶侯也好,那是要實封土地和人口的。胡某做了萬戶侯,就是一萬戶人口的稅收與陛下無關了。”
孫璋微微歎氣,道:“輕侯是不走運,原本依照陛下的性格,萬戶侯肯定是不成的,五千戶的可能很大。”
胡輕侯摸著衣袖中的酒水,頭也沒抬,道:“是啊,皇宮被黃巾賊燒了。”
“陛下必須重新建造宮殿,想必開心死了,可是到處都要錢。”
孫璋道:“是啊,陛下早就想建造新的宮殿了,卻被朝中諸公勸阻,如今皇宮儘毀,不建造新的宮殿都不行了,陛下這幾日真是笑得開心啊。”
胡輕侯擰了擰衣袖,天氣寒冷,衣袖沾水,真是不爽啊。
她道:“我等拋出驃騎將軍,其實謀取車騎將軍,但這在陛下的眼中是一樣的。”
胡輕侯冷笑道:“不論胡某做了驃騎將軍還是車騎將軍,都是本朝在大將軍何井之下第一人,陛下要這麼多武將乾什麼?”
“在陛下眼中,有大將軍何井在,本朝軍隊儘數在何井調遣之下,朱雋也好,胡某也好,多幾個將領又有什麼用?”
孫璋緩緩點頭,若是朱雋和胡輕侯得了車騎將軍衛將軍等等職務,在職權上果然隻是分了何井的權力,與劉洪毫無增益。
他看了胡輕侯一眼,有些明白胡輕侯是什麼時候發現局麵與所料不同了。
胡輕侯一定是見朱雋隻是光祿大夫,沒有封侯,沒有進入武將係統,立刻看穿了劉洪的目的。
胡輕侯道:“這冀州牧,其實是可以落到了胡某的手中的。有胡某掌握冀州,帝黨勢力大增。”
胡輕侯眼中滿是殺氣,不得不承認,劉洪的奇葩腦回路打亂了她的全盤計劃,鬨騰了半天,她的州牧夢想就這麼沒了?
王八蛋啊!
劉洪就沒想過若是隻能依靠皇帝而無法投靠士人的她做了冀州牧,有大量人口和糧食在手,這銅馬朝就再也不會出現風浪了嗎?
關鍵時刻劉洪這個軟蛋又腦抽了!
孫璋歎氣,若是達成了最低目標,有冀州牧、千戶侯、車騎將軍胡輕侯作為外援,十常侍的地位穩如泰山。
胡輕侯道:“可是陛下竟然想要胡某在朝廷之中與士人打對台。”
她冷冷地笑:“想要馬兒跑,又不肯給馬兒吃草,以為畫個餅,胡某就會玩命了。”
胡輕侯憤怒無比,劉洪就忒麼的知道宮鬥!你丫倒是看清楚對士人而言,皇帝願意讓女子為官是多麼大的災難!
虧胡某都想好了在冀州走出一條沒有門閥士人依然可以治理天下的道路作為範例,以後劉洪再也不需要忌憚士人了。
孫璋苦笑,劉洪久在深宮,得了一整套陰損心思,可惜腦子壞掉了。
胡輕侯盯著孫璋,道:“以今日之事看,何井的地位不可動搖。陛下沒有讓胡某與朱雋成為車騎將軍驃騎將軍,就是不想讓何井被分(權)。”
“若是陛下龍體有恙,何皇後的皇子必為新帝。”
“此時此刻,何井拋棄諸位常侍,投靠士人,以成為士人為榮。”
“彼時彼刻,何井必然砍下諸位與我的腦袋以示加入士人之決心。”
孫璋臉色鐵青。
胡輕侯認真道:“為了我等的小命,何皇後的兒子絕不可為帝!”
孫璋沉默,茲事體大,必須慎重考慮。
他想了想,又問道:“輕侯以為誰會成為新的冀州牧?”
胡輕侯搖頭道:“胡某根本沒有想過,因為……”
她冷冷地笑了:“……因為不論誰當了冀州牧,誰就準備好棺材吧。”
孫璋微笑,輕輕鼓掌:“好!”不用胡輕侯說他也知道胡輕侯會怎麼做。
黃巾餘孽作亂,新冀州牧在赴任途中遇害,朝廷震怒,卻又如何?
同樣的,若是常山王劉暠、甘陵王劉忠、安平王劉續敢於反悔,那麼黃巾賊也會砍下三個王侯的腦袋。
……
宮殿外,荀憂低聲對何井道:“大將軍,此刻是招攬胡輕侯的最佳時機。”
胡輕侯明顯被皇帝擺了一道,雖然胡輕侯留了後手,沒有全輸,但是此刻胡輕侯一定憤怒無比,與皇帝離心,隻要何井伸出手臂,與胡輕侯沒有過節的大將軍府定然會得到一個臂助。
何井驚愕地看了一眼荀憂,道:“招攬胡輕侯做什麼?胡輕侯已經廢了。”
荀憂啞然,竟然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