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個月前。平山縣。
趙苑琪厲聲下令:“……以後你們就是集體農莊的社員……完成工作有飯吃……若是不聽話……”
趙苑琪冷笑幾聲, 厲聲道:“……誰若是不聽話,立刻殺了誰!”
無數平山縣百姓驚恐地看著趙苑琪,誰也不敢吭聲。
剛經曆了黃巾賊作亂,縣衙所有官吏儘數被斬殺, 無數門閥滅門, 此時官府說殺人絕對是真的殺人。
一個男子低著頭躲在人群中,一聲不敢吭。
等趙苑琪離開, 眾人一邊走向田野, 一邊低聲議論。
有人歎氣道:“以後隻怕要從早忙到晚, 比狗還要辛苦。”
有人倒是理解, 道:“誰讓黃巾賊人搶光了所有糧食呢,若是不抓緊時間種地,今年秋天吃什麼?”
一群人點頭,黃巾賊人對百姓還是不錯的, 分了不少糧食, 但那些糧食彆說大部分被官府搶回去了,就算沒搶回去,也絕對不可能支撐到秋天。
想要秋天有吃的, 隻怕是非要乾農活不可了。
一個男子看著趙苑琪離去的方向, 向地上重重吐了一口唾沫:“女人也想指揮我!這狗屎的世道!”
女人就該大門不出, 二門不邁, 嚴守禮儀,相夫教子, 哪有出來當官的?這銅馬朝果然完蛋了, 禮樂崩壞。
有人眼睛放光,道:“那趙縣尉應該就是我那個裡弄的趙家女郎!”雖然不熟悉,隻是點頭之交, 但是好歹是相識的,是不是可以從趙縣尉手中拿些好處?
有人歡喜地點頭:“對,那就是趙家女郎,她進城那一天對我揮手了!”
附近的人急忙圍過去熱切地問道:“真的與你很熟?”
有人急切地問道:“能不能讓我們當衙役?”
有人怪叫道:“當什麼衙役啊,我隻要當農莊管事就行!”那些管事不用乾活,吃得卻被他們好,分明是地主家的狗腿子啊,能當上管事就是偌大的福氣了。
那趙苑琪的鄰居得意無比,道:“趙家女郎和我就住在一條街上……我看著她長大的……她家裡有幾十畝地,後來賣了田地搬家了……”
一群人津津有味地聽著縣尉老爺的八卦,有人問道:“為何她要賣了田地搬家?”
一群人點頭,賣田地啊,那簡直是敗家子!若是自己家的孩子敢賣地,一定被活活打死!
那鄰居歎息道:“那不是飛來橫禍嗎?”
……
【一年多前。
某一日早晨,趙洋打開大門,卻看到一個老漢躺在他家門口,看麵容應該是同一條街上的鄰居。
趙洋以為那老漢喝醉了,認錯了門,伸手拍那老漢肩膀,道:“張老漢,張老漢,快醒醒,你認錯門了,這裡……”
可是觸手冰涼。
趙洋大吃一驚,伸手探那張老漢鼻息,這才知道那張老漢死了。
他急忙對著家裡叫道:“你們彆出來,關上門,張老漢死在門口,我去報官!”
劉婕淑和趙苑琪嚇得臉都白了,急急忙忙關上門。
趙洋先去了那張老漢家,用力敲門:“快開門,你家老爹死在我家門口了!”
門內有人驚呼,匆匆開門。
趙洋提醒道:“我去報官,衙役到之前,千萬不要挪動屍體!”
那張家人應著,趙洋這才大步跑去了衙門。
待趙洋帶了衙役和仵作趕到,張家人已經在趙家門口跪地大哭,好些街坊鄰居圍觀。
張家的兒子哭喊道:“爹啊,你怎麼就去了呢!”
趙洋暗暗歎氣,有些同情,這子欲養,親不在,真是可憐啊。他想著都是街坊鄰居,待張家辦白事的時候,他不妨多送些錢,略儘心意。
那張家的兒子繼續哭喊:“一定是趙家的人害了你!我要他家償命!”
然後就是幾個張家的人用力踢門捶門,嘴裡叫著:“開門!我要殺了你償命!”
趙洋死死地看著張家的人,是他去報信的!是他去報官的!張家的人不是知道嗎?為何現在變成趙家殺了張老漢了?
他心中憤怒不安,卻又有一絲安定,人不是他殺的,難道還能賴到他頭上不成?
幾個衙役喝道:“都讓開!”
圍觀眾和張家的人見衙役來了,急忙讓開。
張家的兒子大哭:“一定是趙家的人打死了我爹!上個月趙家的人瞪了我爹一眼,我爹當時就說趙家的人不好,要與他們理論,一定是我爹去趙家理論,被趙家的人打死了!”
趙洋完全記不起有瞪過張家老漢,大家都是鄰居,與人為善就是與己為善,他對街坊鄰居從來都是笑臉相迎的。
衙役頭目見多了刁民,根本不理會張家兒子說些什麼,令仵作驗屍。
仵作查看了許久,確定張老漢的屍體上沒有任何傷害,連倒在地上蹭塊皮都不曾有。
仵作道:“應是突發惡疾,慢慢倒地不起,而後就死了。”這種情況他見的多了,尤其是災荒年,常有餓死的人走著走著就忽然軟倒在地死了。
衙役頭目鬆了口氣,他也不想出現什麼殺人案。
出了殺人案,縣令看他的眼神就極其不善,若是破不了殺人案,他的日子就更不好過。
“突發惡疾,與人無關。”衙役頭目大聲道,而後催促四周圍觀眾,“看什麼看!都散了!”
張家的人大哭:“一定是趙家的人害死的!衙役老爺你們看清楚啊!”
衙役頭目皺眉,厲聲喝道:“再敢胡說八道,我就好好地治你!”
看著衙役頭目的刀劍,張家的人大哭,卻再也不敢說話。
趙洋鬆了口氣,悄悄遞給衙役頭目幾百文錢,低聲道:“還請幫把手。”
衙役頭目會意,對著張家的人喝道:“還不快把屍體抬走!再不抬走,將你們統統抓回衙門。”
張家的人隻能抬起屍體離開。
待張家的人走遠了些,趙洋這才到自家門前聽聽拍門,道:“是我,沒事了。”
劉婕淑打開了門,低聲道:“還好,還好!”若是那張老漢身上有什麼傷口,豈不是要被賴在了自家頭上?
趙苑琪憤怒地瞪張家人的背影,世上竟然有如此無恥的人!
趙洋搖頭道:“以後莫要再理睬張家的人。”
劉婕淑和趙苑琪點頭,這輩子都不想看到張家的醜惡嘴臉。
忽然,有人從遠處匆匆跑過來,大老遠就叫道:“王班頭!”
衙役頭目王班頭一怔,道:“原來是老張啊。”
那老張笑著道:“是我。”
經過那張家人的時候停了一下,低聲與張家的人說了什麼,張家的人立刻站定了腳步。
趙洋臉色大變,低聲道:“不好。”
那老張大步到了王班頭身前,低聲耳語,那王班頭笑了,那老張快步走開。
趙洋飛快轉念,隻覺凶多吉少,卻隻能關上了門,隻求自己猜錯了。
一炷香之後,百餘人到了趙家門口,大聲哭鬨:“趙家害死了人!”
“趙家欺負老年人!”
“趙家打死了老年人咯!”
好些年輕後生用力砸門踢門:“再不開門,一把火燒了你家!”
趙洋無奈,打開了門,見門外早已聚了數百看熱鬨的人。
他大聲道:“衙門已經定案,這張老漢是突發惡疾而死,與我家無關,你尋我乾什麼?”
那群人大叫:“三叔公死在你家門口,怎麼就與你無關?”
“三叔公身體最好了,本來可以活到九十九的!”
“算命的都說三叔公長命百歲!”
“就是你害死了三叔公!”
好幾個年輕後生暴打趙洋,趙洋抱頭堵住門口,叫道:“快關門!”
趙苑琪叫道:“爹爹!”想要衝出去救人,卻被劉婕淑一把扯了回來,將門合攏,又上了門栓。
趙苑琪聽著門外的毆打聲響,叫道:“爹爹,爹爹!”
張家的人將趙洋拖到張老漢屍體前,厲聲道:“跪下磕頭!不然就打死了你!”
趙洋忍著痛,隻得老老實實給張老漢的屍體重重磕了幾個頭。
那張家的人這才鬆開了趙洋。
一個男子走到了趙洋身前,大聲道:“你家害死了三叔公,要麼賠命,要麼賠錢!”
趙洋大聲道:“官府已經說了,張老漢的死與我家無關,憑什麼要我賠錢?”
他心中已經雪亮,遇到了訛詐的刁民,而且那刁民顯然與王班頭相識。
他唯一的倚仗就是張老漢是疾病而死,身上無傷,就是到衙門打官司也不怕。
那男子厲聲道:“怎麼?不承認?”連續幾個大耳刮子打在了趙洋的臉上。
趙洋厲聲道:“有本事就打死了我!不然我就去衙門與你說理!”
那男子冷笑著,又是幾十個大耳刮子:“去衙門告我?好,你去衙門啊!”
張家的人放了趙洋,大聲冷笑。
趙洋心中拔涼,但是到了此刻已經沒有其他選擇餘地。
縣衙中,縣令隻是看了一眼滿頭滿臉都是鮮血的趙洋,淡淡道:“本官知道了,退堂。”轉身離開。
王班頭悠悠走到了趙洋麵前,貼心地將趙洋攙扶起來,又喚了衙役取來洗臉水,給趙洋抹了臉上的血跡,道:“依我看,不如我做個中人,讓張家與你和解。”
“你賠張家些許銀子,張家就此作罷,以後大家還是好鄰居。”
趙洋慢慢地道:“既然不是我家害死了張老漢,憑什麼讓我家賠錢?”
王班頭對趙洋柔聲道:“這張老漢的死與你無關,我與縣令老爺也說過了,張老漢就是突發惡疾而死,與人無憂。”
“可是……”
王班頭笑眯眯地看著趙洋,道:“人終究是死在你家門口的對不對?拋開事實不談,你家就沒有一絲責任嗎?”
“若是真的與你家無關,張老漢為什麼不死在彆人家,就是死在你家呢?”
王班頭盯著趙洋,板著臉,道:“會不會是你家門口的台階不平,絆倒了張老漢,他才死了的呢?”
“會不會是你家門口在月色下像是鬼門關,嚇死了張老漢呢?”
“會不會是張老漢到你家說理,被你活活罵死了呢?”
“會不會是張老漢進了你家,吃了水酒,結果被噎死了呢?”
王班頭意味深長地道:“你看,我是幫你的,不然,你現在就被關在大牢裡了。”
趙洋看著王班頭的眼睛,秒懂他的威脅。
他慢慢地道:“那張家與你是熟人?”
趙洋笑了,毫不掩飾,道:“張家老九是我的老相識了。”
他微笑道:“你以為我欺壓你,其實我還真是在幫你。”
“你一個外鄉人,在本地隻有一家三口,能做什麼?”
“張家是本地人,族人有百十人,若是算上姻親,隻怕有千餘人,若是算上姻親的姻親,隻怕半個縣城都有些關係。”
“今日張家隨便喊了幾聲,就有百十人為他出頭,你能夠做得到嗎?”
趙洋平靜地看著王班頭,心中淒苦。
王班頭見多了這類情況,不急不躁地道:“若是你不肯賠錢,張家的人會放過你?那百十人會放過你,會放過你的妻兒?”
趙洋隻覺一股冰涼從腳底到了全身。
王班頭淡淡地道:“這件事我已經與縣令彙報過了,沒有死人,就不歸官府管,鄰裡糾紛曆來就必須降等處理,你們自己有什麼糾紛,自己處理,官府不好插手。”
他看著趙洋衣衫上的血跡,冷哼一聲:“鄰居間打打鬨鬨是常有的事情,衙門哪裡有空管這種小事?”
趙洋沉默,這就是衙門!
王班頭淡淡地道:“做人要有良心,要善良,要多積累陰德,不然下輩子會遭報應的。”
趙洋低頭看地麵,心中憤怒地無法控製。
王班頭絲毫不在意趙洋的憤怒和委屈,一個無權無勢無家族幫襯的外鄉人能怎麼樣?
趙洋回到了家,在門口就被一群張家的人攔住。
那張家帶頭人模樣的男子冷笑道:“怎麼樣?官府可理你了?”
他不待趙洋說話,大聲道:“人死在了你家門口,你就要賠錢!這就是天理!官府難道不講理嗎?”
一群張家的人大叫:“對!官府也是講理的!”“害死了人就要賠錢!”“不賠錢就打死了他!”
趙洋待張家的人的叫嚷聲停止了,道:“我給你們一千文,你們走吧。”
他想過了,求官?官府不理;求人?百裡內舉目無親。
幾十畝地倒是有些佃農,可是佃農會為他與人爭鬥?哪怕他提出免了今年的佃租,那些佃農都隻會裝腔作勢,會不會真的為他與人爭鬥。
何況,幾十畝地能夠有多少佃農?隻怕依然不是張家人多勢眾。
趙洋決定乾乾脆脆給錢了事,張家不就是要錢嗎?就當自己喝酒吃肉了,了結了此事才為上策。
那帶頭人般的張家男子笑了:“對嘛,早就該這樣了。”
他親密的攬住趙洋,道:“我是張老九,你拿出十萬錢,我張家就吃點虧,就這麼算了,大家都是鄰居嘛,何必鬨得這麼僵。”
趙洋倒抽一口涼氣,道:“十萬錢?你為何不去搶!”
那張老九一臉和善,道:“十萬錢很多嗎?你家有幾十畝地呢,難道十萬錢都拿不出?”
趙洋冷冷看張老九,道:“你隻管打死了我,看我家有沒有十萬錢!”
好幾個張家人大罵:“三叔公一條人命竟然不值十萬錢?”有人對著趙洋又是暴打。
趙洋忍著痛,道:“災年買個人才幾十文錢,平時年景也不過幾百文錢,你三叔公的命也配十萬錢?”這話極其的無禮無恥,但是趙洋很清楚他隻能如此說。
張家的人又打了趙洋許久,趙洋咬緊了牙,就是不答應十萬錢。他家真心拿不出十萬錢,他甚至懷疑整個平山縣除了那幾個門閥,再也沒人能夠拿出十萬錢。
趙洋甚至有心思對張家的人鄙夷,窮鬼!刁民!這輩子沒見過錢!十萬錢,虧他們敢開口!
張老九沉下臉,厲聲道:“一萬錢!不能再少了!”
他看著被打得蜷縮在地上的趙洋,不屑地道:“做人,格局要大!”
“大家都是鄰居,要守望相助的。”
趙洋忍痛爬回了家,在劉婕淑和趙苑琪驚恐的目光中,道:“沒事……死不了……我家隻怕要賣了田地了……我家要搬家了……”
這地方是不能待了,彆看今日張家之訛詐到了一萬錢,明日呢?
張家的人花完了一萬錢,會不會再來?
隔壁鄰居會不會依樣畫葫蘆,也來趙家勒索訛詐錢財?
不需要死人,隻要今日摔一跤,明日感冒了,趙家就會一無所有。
或許這些念頭太誇張了,世上好人更多。但趙洋隻要想到張家就在左近,就絕不敢在住在這裡。】
……
一群人聽著趙縣尉家的故事,有人歎氣:“好人沒好報啊在,這年頭衙門都不管壞人,專管好人。”
有人點頭,死哪裡就訛哪裡,太不講理了,世上還有王法沒有?
有人隻覺理所當然:“死了人,自然該賠錢的,趙家有那麼多錢,當然要賠錢,張家死了人已經很可憐了,趙家賠點錢又算什麼?”
有人支持賠錢:“趙家有這麼錢,一定不是好人,就該賠錢。”
有人點頭:“到底死了人了,賠錢是應該的,那可是一條命啊。隻是……這趙家如今當了官老爺了,隻怕這張家要倒黴了。”
一群人一齊點頭,對是不是該賠錢有各自的看法,對張家要倒黴卻意見一致。
那鄰居轉頭四顧,指著某個縮著腦袋的人道:“那就是張老漢的兒子!”
一群人驚愕地轉頭,好些人笑出了聲:“張小五,就是你爹死在了趙縣尉家門口?”
有人幸災樂禍:“張小五,你死定了!”
有人急忙遠離張小五,唯恐被趙縣尉盯上。
那張小五臉色鐵青,渾身發抖,趙家女郎怎麼當了官老爺了?蒼天沒眼啊!
他嘴裡嘟囔著:“我家沒錯……我爹死了……他家就該賠錢……官老爺應該講理……”
……
趙苑琪一直在找張家的人,張小五訛詐錢財,張老九帶了一群人打了她爹,怎麼可以不報仇?
“等我找到了他們,就打死了他們!”趙苑琪惡狠狠地道,是不是真的打死了可以再說,反正必須狠狠地打,不然趙家白受了這許多的委屈了?
劉婕淑從真定縣趕到了平山縣,認真警告趙苑琪:“你不許找張家的人報仇!”
趙苑琪沒忍住,當麵頂撞娘親:“憑什麼?”
劉婕淑歎氣道:“做人不可以仗勢欺人!”
她柔聲對趙苑琪道:“當年張家的人仗著認識衙役,勾結官府,召喚族人,痛打我爹,這些都是錯的,我們為什麼要與那些人一樣做錯的事情?”
劉婕淑握著女兒的手,道:“大丫當了官,你也是官了,但是,權力越大,責任越大。”
“你是官了,就要有官老爺的責任,不能與那些潑皮無賴一樣。”
“當年韓信受胯(下)之辱,當了王侯之後可曾報複?”
“這就是氣量啊。”
趙苑琪沉默,韓信是不是腦子有病?
劉婕淑繼續道:“大丫雖然當了官了,可是我總覺得心裡不安生。”
趙苑琪心中一凜,她也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