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奈奈曾幻想過很多次在天台與他再次‘偶遇’的場景, 卻從未料到期冀會以這樣的方式實現。
男生好看的手指間正夾著‘不良少年’才會嘗試的標誌性禁果。
隻是他的動作生澀,還會被煙嗆到,應當是不太會抽煙的。
“你.......”許奈奈咽了口唾沫, 垂下眼, 頭頂落的樹葉從耳側滑落。
她將碎發彆到耳後,小心地斟酌言辭,“抱歉……風太大了,我不是故意把樹葉弄到你們清潔區。”
天台以中為界分彆歸南北兩樓的高二一班和高二六班管轄, 一班因為是實驗班, 其他清潔區不多, 所以早在一開始就有很多人上來掃完了天台。
林汀雲似乎沒想到她會選擇裝沒看見。
他靜默兩秒,沒有繼續嘗試,掐滅了指尖燃過一半的煙。
男生緩步走近,停在她帶來的垃圾簍旁, 他低聲詢問:“可以丟嗎?”
黃昏的餘韻被少年高挑的身姿遮擋, 在她眼瞼落下陰影。
許奈奈又嗅到那陣獨屬於他的、不知名清香,隻是這一次, 裡麵夾雜了淡淡的煙草味。
“可以.......”她偏過頭, 聲音帶著他察覺不到的微顫,那是少女刻意隱藏心悸的結果,“你放心, 我不會告訴老師的。”
林汀雲一怔, 低笑:“多謝。”
他聲音清潤, 略微起伏的尾音像一根羽毛從頭到尾撩撥心弦。
好奇怪,明明之前在網吧被小混混圍堵的陰影還在,連帶著見到抽煙的人都會退避三舍,可現在她卻沒有分毫畏懼, 隻剩驟然凝滯的呼吸。
“其實......該我對你說謝謝才是。”許奈奈鼓足勇氣,卻仍然不敢看那雙冷淡涼薄的眼睛。
她隱藏了第二段視頻真相裡的私心,將它們混為一談:“當時場麵激烈.......我氣不過,隻是想記錄盛越犯規的證據,沒有想到會造成後麵的後果,差點就.......”
“我知道。”男生語氣淡然,“但這不是你的錯。”
許奈奈驀然抬頭。
林汀雲俯視她:“是我應該謝謝你。”
天台的大風像是被突然定住,飄在半空的葉子乖乖地落到地上。
這段時間,發視頻的初衷被輿論扭曲太久,久到她已經開始懷疑自己的舉動是否正確,卻在這一刻得到當事人的親口肯定。
許奈奈忽然喪失言語與思考的能力。
她不知該不該詢問他是怎麼知道發視頻的人是她,更無從探究他究竟用了怎樣的辦法,才將那被貼吧二次壓縮後的高糊視頻還原成如此高清的水準。
她的心跳好像錯漏一拍,如同亂掉節奏的音符,雜亂無章地在五線譜上胡亂跳躍,陰差陽錯地演奏成一曲不成章法的音調,如雷鳴激烈而快速地震動,一下一下砰砰錘擊耳膜。
“我......”
嘩啦啦——
天台又起大風,安靜垂在地上的落葉又被卷到高空。
一片葉子迎麵飛來,許奈奈下意識遮擋,男生徑直越過她,長腿跨進樓梯間拿出一把掃帚。
許奈奈一驚:“我來就可以.......”
然而回應她的隻有沉默不語。
他在幫她。
意識到這個可能性,許奈奈差點握不穩掃把。
她順勢緘默,在他背對著自己時才敢光明正大地偷瞄一眼。
他的背影遠比他的容顏讓她熟悉。
男生手長腿長,許奈奈掃完一小片的功夫已經夠他掃完一大片。
為了防止滑鐵盧事件再發生,許奈奈連忙把大垃圾簍搬過來,將落葉全部倒進去蓋好。
落葉全數掃儘,林汀雲將掃把歸位,打量眼前女生以及那有她一半高的垃圾簍:“你們班就你一個人?”
暮色已然模糊,東邊幾顆明星若隱若現,初夏的樟樹林蟬鳴細微。
天台的晚風吹動瀲灩,少女高綁的馬尾迎風而動,發尖散著細微的光。
“是的。”許奈奈輕聲解釋,“我們班在籃球場還有一片清潔區,所以人不太夠。”
平行班和實驗班的不同不僅僅在各方麵的特權,也有清潔區的安排,校領導想讓實驗班儘可能多的時間搞學習,清潔區都會少分一塊。
林汀雲了然點頭,然後伸手。
“我來我來......我來就可以了!”許奈奈急著把垃圾簍拖過來。
剛剛讓他幫忙掃地已經很過意不去,哪還能讓他幫忙倒垃圾?
可少年比她更快抓住了另一邊。
“走吧。”林汀雲言簡意賅。
許奈奈耳根發燙,終是慢悠悠地拎起另一邊垃圾簍。
其實這種大型清潔區才能用的垃圾簍一般不會在掃天台的時候用上,隻是最近樟樹落葉較多,風又刮得大,小簸箕沒辦法裝滿,所以許奈奈拿了個更大的垃圾簍,卻沒考慮到自己一個人怎麼把垃圾簍運下去。
如果早知道今天會碰到林汀雲,她寧願多跑幾趟也不願意麻煩他做這樣的事。
相比於許奈奈心跳早就亂了節奏,男生倒是十分從容。
林汀雲這個人行事低調,卻不代表存在感低調。
更何況最近那場巨大的風波,他還是其中主要當事人。
沿路都是穿著校服打掃清潔區的同學,許奈奈感受到無數道灼熱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甚至有不少女生圍在一起竊竊私語談論他們為什麼走在一起。
短短的一段路走得仿佛有一個世紀那樣久。
許奈奈心情跌宕起伏,她隻敢將目光落在地麵被夕陽拉長的影子上,總在某些時候,他們錯位的交疊像極了牽手。
她呼吸亂了又亂,雀躍來得莫名其妙,也因為抵達目的地而失去得極為輕易。
倒垃圾的地方並不遠,林汀雲單手拎起垃圾簍,挽起的袖口露出少年流暢的小臂線條。
他輕而易舉地把落葉倒進去,許奈奈忙雙手接過空垃圾簍:“現在我可以拿了。”
這次他沒說什麼。
林汀雲去旁邊洗手池洗了手,透明的水珠從男生精致如玉的指節滑落。
讓這麼漂亮的手幫自己倒垃圾真是罪過,許奈奈懺悔地想著。
林汀雲折回來,她心一慌,迅速躲閃開視線,裝作剛剛正在看風景。
突然,口袋搖搖欲墜的小冊子和答題卷啪嗒落地,剛好掉在男生腳邊。
許奈奈:“.......”
林汀雲彎腰拾起,印有他名字的那一麵正好對著他。
實在是,似曾相識的一幕。
許奈奈萬分尷尬:“那個.......這是可檸借給我對答案的.......”
“嗯。”林汀雲淡淡應聲,不怎麼在乎。
也對,每次月考完他的答題卷複印版就全年級到處傳,他估計早對這種事習以為常。
許奈奈掛著強作鎮定的笑,收好手冊和答題卷,掌心沁出薄汗。
昏黃金燦的夕陽壯麗又旖旎。
他們一路無話,並肩而行,晚霞、微風與身旁的少年一寸一寸撥動少女青澀懵懂的悸動心弦。
許奈奈放慢呼吸,生怕驚擾這片刻的歲月靜好。
一直這樣走下去吧。
能一直這樣走下去就好了。
可惜路總有儘時,路過籃球場時,剛好遇見同樣從清潔區折返的六班其他同學。
“奈奈!”不遠處,程可檸揮舞著手笑著叫她。
其他同學見狀也跟她打起招呼。
“還有十分鐘要上晚自習了!”
“許奈奈你拿那麼大個垃圾簍子乾嘛呢!”
籃球場那邊一大群人提著掃把、垃圾簍往這邊狂奔。
是六班打掃清潔區的同學們。
“我先回去了。”許奈奈維持恰到好處的分寸,對林汀雲輕聲告彆,“再見。”
“再見。”
林汀雲單手抄兜,高挑的身影沒入往北樓的黑暗,許奈奈手掌心冒出的薄汗潤熱了垃圾簍的邊緣。
“我來拿吧。”梁屹一手拿著掃帚,一手接過許奈奈手裡的巨大垃圾簍,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卻隻有一片黑暗。
馬浩高聲呐喊:“快跑啦,還有四分鐘,五樓、五樓啊兄弟們!”
“怎麼就隻有四分鐘了!”
“快跑快跑!”
這邊的動靜驚動了路過的教導主任:“嬉戲打鬨不成規矩!那是幾班的?給我站住!”
“完了完了被禿頭看到了!”
“我們是高二七班的!”
“八班!”
“九班!”
“二十九!”
“你們這群小兔崽子!”教導主任氣得肥碩的身體直顫,奈何根本追不上青春洋溢的少年人。
叮鈴鈴——
“臥槽!打預備鈴了!!”
“兩分鐘爬不上五樓的人就會死!”
“我絕對不要是最後一個!!”
“待會老鄭又要罵人啦!”
“哈哈哈……”
……
人群推搡打鬨著朝南樓的樓梯口跑,許奈奈被程可檸拉著跑,被他們感染地也笑了起來。
她下意識回頭,大廳上張貼的高二年級光榮榜閃爍微光。
高高在上的少年容顏清冷俊逸,和其他人大段的勵誌標語不同,他的照片下方隻有簡短的‘天道酬勤’四個字。
光暈沒入地平線的最後一秒,黃昏的交界線連通暗與明,而在‘天道酬勤’四個字斜下方的儘頭
——是年級第100名的她。
......
“99,是我和他的距離。”——2011.04.29。
......
*
五一勞動節,一中除去高三都放了月假。
杜家一向是秉持著富養女兒的觀念,每當遇上節假日總會帶上杜夢婷去各個有名的地方旅遊,正所謂讀萬卷書行萬裡路,領略不同地方的風土人情,也能從小培養女孩子的情操。
奈何杜興宏工作繁忙,總是加班,這一次依舊是許慧鈴帶著兩個老人和孩子出遠門。
許奈奈不敢和杜興宏單獨待在家裡。
她放棄留校複習的想法,在許慧鈴他們出發的當天就借著回家看爺爺奶奶的名義搭上了回遠寧的早班車,同時也帶著躊躇許久的想法,在心裡不斷斟酌著如何開口——她想住校。
……
陽光明媚,浮雲朵朵。
紮著高馬尾的女孩坐在大巴靠窗,風拂過她眯起的眼睛。
為了省錢她通常不會買高速大巴,低速大巴從淮宜到遠寧要接近七個小時。
車輛顛簸,破舊廉價的車廂內氣味混雜,許奈奈有些暈車。
她額頭抵著車窗,忍著胃裡不適,小心翼翼地打開手機,習慣性翻到相冊。
雖然照片像素不高,但也足夠定格住少年意氣風發猛躍投籃的身姿,0號球衣與他名字的縮寫隨風鼓動。
許奈奈瞬間覺得暈車也沒那麼難受了。
.......
和以前休息在家一樣,許奈奈除了複習,也會擔起家裡的家務活。
許爺爺早年在煤礦工作,挖煤時遇到塌方,命大撿了半條命,卻留下一輩子的跛足,所以腿腳不好,也因此但凡她在家的時候都會做更多力氣活。
第二天吃過早飯,許奈奈在後麵院子裡背了會兒單詞和語文古詩,然後去地裡摘青菜。
快要到中午,她抱著一大籃子白菜在院子後麵打井水洗菜,前麵忽然傳來爭執聲。
“奈奈已經讀高中了,你過年都不回來看她,一回來就要錢,這是當的什麼爸爸?!”
“我們奈奈身邊沒爹又沒媽,你帶個女人回來讓彆人對她指指點點,我們兩個老東西不求著把她送去淮宜怎麼辦?啊?你說說怎麼辦?”
“那個女人年紀都能當奈奈的姐姐,你這個——”
隱約的爭執聲越來越大,許奈奈嘩啦一聲扔下菜站起來。
客廳中,許爺爺拄著拐杖臉氣得通紅,許奶奶扶著許爺爺的胳膊眼裡含淚不斷搖頭。
許奈奈愣愣地看著大門口許久沒見的中年男人,喃喃地叫了聲:“爸爸......”
許建保二十歲的時候就有了許奈奈,今年也才三十六。
他嘴上叼著煙,頭發染成黃色,脖子上帶著誇張的銀鏈,若非眼角布有細微的皺紋,第一眼看去就像個職校不學無術的混混。
“哎,奈奈你來的正好,過來。”許建保笑嗬嗬招手,猛抽兩口煙後扔在地上用腳碾滅。
許奈奈揪著手指踟躕地往前走,白皙的手背上還沾著一片青菜葉。
“奈奈,你看你今年也十六歲了,該懂事了吧?”許建保身上煙味衝人,許奈奈忍不住皺眉,很輕地點頭。
“那爸爸給你找個後媽你應該沒意見吧?”
煙嘴踢到她腳邊,許奈奈下意識閃躲,她是有點怕他的。
不合時宜的是,在這一瞬間她想到的卻是那個站在她身前,輕聲詢問她‘可以丟嗎?’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