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句問話又好像穿越了十多年的春夏秋冬,在今日以另一種方式重現少年時代最後一次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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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的夏至落日漫長且盛大,老舊的天台隱秘而肆意。
「你有夢想嗎?」
「生物醫學。」
「.......你一定可以的。」
「是嗎?」
「我相信。」
少女緊張地望著那位遙不可及的少年:「等長大後變成更好的人,我們的夢想都會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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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相信嗎?”林汀雲側眸看她,深不見底的黑眸蘊含無人可知的波光。
許奈奈望著外麵的路人出神。
這時候雨幕小了很多,街上行人撐傘來去匆匆,傍晚的天空還是如夜晚黑沉。
忽然一群穿著高中校服的男生女生打鬨著穿過斑馬線。
大雨為他們作伴,即便陰雨蒙蒙也阻擋不住他們身上屬於少年人的朝氣與光芒。
許奈奈眼睫閃動,聲音很輕:“會有人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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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風天結束,天空撥雲見日,丁達爾效應彙聚的光束在漂浮的塵埃中墜落凡塵。
七樓住院部的窗簾打開一條縫。
病床上插滿管子的晨晨沉重地抬動眼皮。
時到今日,除了骨髓移植所有都是徒勞,六歲小姑娘含苞未放,已經在冰冷儀器的嗡鳴聲下逐漸走向凋零。
晨晨今天精神格外得好,甚至能拔針後下地走路,連吃飯都不會邊吃邊吐。
許奈奈去紀霖的辦公室剛好碰見林汀雲。
她沒有過多意外。
“小姑娘精神好是好事,”紀霖看著電腦屏幕上各項嚴重失衡的指標,最後隻說了一句,“問問她還有什麼願望,有時間帶她出去走走吧。”
許奈奈心裡咯噔一跳。
即便早有猜測,可真正從醫生嘴裡聽到的時候還是很難接受。
她聲音顫抖:“真的.......沒辦法了嗎?”
紀霖抿唇不語。
林汀雲站起來:“去病房吧。”
許奈奈握緊拳頭,低頭出了主任室。
晨晨正站在洗手台上自己洗臉,手臂上的針孔和淤青觸目驚心。
“奈奈姐姐,小林哥哥!”小姑娘的五官因病痛折磨得麵如枯槁,咧嘴的笑容幾乎可以用滲人形容。
晨晨不過六歲,對疾病生死的概念還很模糊,哪怕身體遭受巨大的折磨和痛苦,也在大人們口中不斷的‘去醫院打針就會好’的說詞下忍耐下來。
許奈奈眼眶發熱,取出櫃子裡好久沒有用過的假發,彎腰強顏歡笑:“晨晨想出去玩嗎?”
晨晨乖乖地坐到床邊任由許奈奈給她穿衣服:“嗯嗯,晨晨想去遊樂場!想和小胖小軒還有其他小夥伴們一起去!”
以前化療期間,她不能見太多風,白血病患者免疫力低下,遊樂場人多朱穎總是不願意帶她去。
許奈奈抬頭看見朱穎捂著嘴背過身。
她說:“好,那姐姐給晨晨梳頭發穿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好不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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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穎一邊抹眼淚一邊給周立輝打電話,讓把福利院其他孩子聚集起來。
許奈奈給晨晨換好衣服,林汀雲敲門進來,她正在給晨晨‘編辮子’。
年前買的公主裙在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小姑娘身上像是套了個大殼子,可小姑娘對著鏡子仍然很開心。
“小林哥哥,你的生日是什麼時候呀?”
林汀雲溫聲:“八月二十五。”
“哇,那你比奈奈姐姐大.......個月二十一天哦!”晨晨掰著手指頭算,“小林哥哥,你生日那天可以邀請我去吃蛋糕嗎?”
許奈奈眨乾眼底的水霧:“隻要晨晨願意去,哥哥當然不會拒絕。”
林汀雲斂目看她,蜷縮在身側的手指緩緩收緊。
晨晨低著頭咯咯得笑,就好像一個健康的孩子一樣晃著小短腿。
“可惜晨晨的六歲生日已經過啦,那時候還不認識小林哥哥,不然一定給小林哥哥留一塊蛋糕!是我最愛的水果味.......朱媽媽老是不讓我吃涼的,我後來晚上偷偷跑去冰箱拿了一小塊,奈奈姐姐要給我保密哦!”
“好。”
“奈奈姐姐,我之前聽小胖說遊樂園有很大很大的過山車,還有旋轉木馬和噴泉,還有好多形狀不一樣的冰淇淋,裡麵還有很多其他的小朋友,可是我們和那些小朋友都不一樣,所以不能去.......”
“今天就去。”
“奈奈姐姐,那我今天可以吃一小小小口冰淇淋嗎?就一點點點——”
“可以。”
“奈奈姐姐........”
.......
晨晨好像有說不完的話,許奈奈一一耐心回答,編好最後一縷魚骨辮,她輕聲:“晨晨可以抬頭照鏡子啦。”
晨晨卻沒有抬頭,她咳了兩聲:“奈奈姐姐……其實晨晨也還想跟你一起過生日。”
許奈奈一頓,忽然餘光瞥見小姑娘潔白的裙子上滴了幾滴血。
一滴一滴的血珠從她唇鼻流下,凝聚成串,血漬暈染地越來越大。
許奈奈如被定身,瞳仁都被染紅:“......晨晨?”
她慌亂地抱起晨晨要往床上放,男人猛地探出手臂阻止了她的動作。
“不能平躺!”林汀雲神色凝重地從她懷裡抱出晨晨。
‘哇’得一聲,小姑娘抽搐地嘔出一灘血,全部噴在他內裡潔白的襯衫上。
林汀雲置若罔聞,他嫻熟地將小姑娘抱成半臥的姿勢,仍由一灘又一灘血全部吐到自己身上。
許奈奈大腦一片空白,她手忙腳亂地按了床頭鈴。
無數穿著白大褂的人全部湧進病房。
小姑娘剛穿上的公主裙被撕開,隻剩骨頭的軀乾又插上儀器,編好的假發落到床下。
床下軲轆快速移出病房。
搶救室燈牌亮起。
朱穎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主治醫師拿來病危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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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混亂不堪。
許奈奈呆滯地站在原地,隻剩手指還在微微顫抖。
“.......你說,她是不是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久了?”
林汀雲靜默地立在她身後,從來都一絲不苟的白襯衫上是大片血跡。
許奈奈喃喃:“她的生日在一月,她.......是不是知道自己過不了明年的生日了?”
所以小姑娘開口就問林汀雲的生日。
所以她最後一句話是好想陪自己再過一次生日。
一直以來,他們都將晨晨視作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從來都不對她說清病情的嚴重,更沒有告訴她死亡是一件怎樣的事。
他們以為六歲的小姑娘什麼都不懂。
“奈奈。”林汀雲喉結滾動,低聲,“會沒事的。”
許奈奈頹然地靠住牆壁。
她咬出指節,瀲灩的瞳光顫得厲害:“林汀雲,其實我也不是那麼想當一個單純的打工人……”
“可是能落地的科研項目實在太少.......太少了.......”
“發幾篇子刊、申請各種國家自然科學基金、評職稱,然後成為教授、傑青、院士........多麼一帆風順的青雲大道?——他們沒有錯,錯的是我,是我自負天真......”
她哽噎得語無倫次,卻硬生生沒讓淚落下來:“我救不了任何人........我的課題根本就救不了任何——”
忽然手臂一緊,許奈奈猛地墜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男人清冽的薄荷味混著殘餘血腥的濃烈,並與滾燙的呼吸將她完全裹挾,兩顆同頻跳動的心臟隔著薄薄的衣衫聊以慰藉。
林汀雲極力隱忍著想要用力的衝動,隻是輕輕地環住她的腰背。
他低歎,像是某種安撫:“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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