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除了官府拿出一筆銀子,顧公還在民間募捐。大戶人家的女眷心善,也有舍些財帛衣衫的。馮淡真那些族中姐妹,也還出來裝了一把好人。馮淡真那時候心裡還嘲這些姐姐妹妹善做戲,做做慈善,無非是做個好人樣子,以此彰顯自己人美心善罷了,真是虛偽得緊。
但現在馮淡真卻並不是這麼說的:“我記得,我當然記得。顧公心地仁善,連貧戶的女兒都愛惜在意。顧公心慈,阿瀅,你是顧公弟子,你自然也是心地好。所謂救人一命,能造七級浮屠。我,我那時候也舍了一支釵,我有給那些貧戶女子舍銀子。平日裡,我也有待彆人好的。”
林瀅說道:“可能你還不知道,其實如今陳州已經設置女監,裡麵牢頭和獄卒大都是女子,也沒什麼不堪風氣。我還去女監裡替裡麵女犯瞧過病呢,並不是你想象那種。”
“馮姑娘,你私下陪酒,還與薛潤勾結,處理了蘅小姐的屍首。你所犯之錯,顧公必定會秉公處置,你放心,他斷獄時絕不至於心存偏見。”
由於收監、執行等問題,這大胤的女子犯錯,無論是大錯還是小錯,似乎都是一個性質了。身為女子,很少能在律法下得到正常的審判。
民間宗族私刑流行,且不說這其中有多少監督不到的冤假錯罪,對有錯的女子也存在量刑過嚴,借過欺淩,且毫無監管的現象。
如今朝廷正在鼓勵桑織之事,需要大量成年女性勞動力。顧公便向朝廷奏請,隻說給治下女囚增設一些桑刑。
也就是服刑期間,由女囚進行桑織等工作,一來為國庫充盈增加產能,二來也比將犯事女子官賣為妓更清風氣。
陛下亦下旨允之,允許顧公在陳州將犯事女子充作桑織女工。
林瀅慢慢的給馮淡真解釋,給馮淡真講政策,讓她打消死誌,好好加入勞動改造。
馮淡真也聽得內心五味雜陳。
這樣無償勞動的清苦日子對於馮淡真這般嬌柔女子亦算是十分辛苦,不過,總不至於活不下去。又或者她入獄本就是為了受罰,日子自然不可能好過到哪裡去。
安撫了馮淡真,林瀅方才離開房間。
想到顧公在陳州所行種種,林瀅內心油然而生一絲佩服。她說是顧公弟子,不過顧公日理萬機,要打理的事務不少。所以親自教她的,要屬師兄和孫老頭來得多。
但呆在顧公身上,看著顧公為治下百姓所做那些事情,林瀅內心當然亦是非常的感動。
就好似顧公設立的育嬰堂,那些紛紛慷慨解囊的鄉紳有借以討好上官幫忙刷政績的,亦有沽名釣譽刻意賺名聲的,當然亦有真的心存慈悲,不忍女嬰被擅殺的。
但無論有什麼目的,確實有許多貧戶女孩子因此活下去。
就如顧公設立的女監,還有鼓勵農桑,教化百姓,竭力避免陳州民間對女子的私刑。
林瀅當初來顧家當丫鬟,其主要內驅動力,也是為了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想要吃好喝好。
不過跟在顧公身邊這幾年,耳濡目染,林瀅隻覺得自己也是學到不少。
這時候,一雙眸子落在了林瀅身上。
然後林瀅便聽到蘇煉溫和嗓音喚道:“林姑娘。”
林瀅驚訝回頭,見著對方是蘇煉,麵頰之上頓時浮起了謹慎、恭順之色:“見過蘇司主。”
她剛剛雖然沐浴更衣過,可在馮淡真那兒折騰了一番後,如今也略有淩亂。林瀅估摸著蘇煉驕傲好潔,估計不會有什麼好印象。
然而蘇煉深深的望了林瀅一眼,就像他也知曉林瀅剛剛救過馮淡真一樣。整個清河彆院之中,唯眼前林瀅的一雙眼是最為清澈純粹。
她做事情很純粹,來清河彆院的目的也很純粹。
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有一種明潤青春的活力,帶著年輕的美好。
然後蘇煉說道:“當初在和縣,你介意我動手殺了李生?”
當蘇煉要跟林瀅說話時,小晏自然極知趣的退後一步,讓開一大段距離,將典獄司其他紅甲衛皆擋在身後。
聽到蘇煉這麼說時,林瀅也猝不及防,不覺吃了一驚。
說起來也是有些日子的事了,林瀅雖因此發了幾場噩夢,不過她還不至於認為是蘇煉的錯。更何況這樣的事,她以為對於蘇煉而言不過是一樁小事。
便算蘇煉嗓音柔和,她亦不至於覺得蘇煉做人很和氣。
可現在蘇煉就是在跟她說這件小事。
“其實來和縣之前,寧知州曾求見於我。他不但求我尋出害死他女兒的凶手,還求我殺了他。否則官府審案,人多口雜,一些細節就會流傳出來。哪怕透出隻言片語,也會讓受害女子淪為彆人的談資。我是故意殺了他的——”
說到了這兒,蘇煉望向林瀅:“怎麼,你可覺得我這麼做有違律法?於理不合?”
林瀅自然不至於這麼迂腐,她搖搖頭,結結巴巴說道:“不是。我隻是沒,沒想到蘇司主會跟我解釋這些。”
蘇煉居然點點頭:“是,我時間寶貴,很少浪費時間解釋那麼多。”
“不過,我難得很欣賞你,所以願意解釋。更何況,今日你幫了我一個不小的忙。”
林瀅:“這隻是阿瀅的工作,我隻想認真做好份內事,好好驗屍。”
蘇煉微微一笑,歎息搖搖頭:“凡涉及斷案刑獄之事,也不是做好份內事這麼簡單,這一行若隻憑良心和責任心做事,那樣便會很危險。既然如此,今日之事,我便許你一個人情。你可讓我為你做一件事,以此作為今日報酬。”
林瀅想了想,便說道:“今日這樁案子,蘅小姐才十九歲,就被人算計香消玉殞真是可憐。不過這樁事情罪在杜琮這個殺人凶手——”
“蘅小姐身邊幾個婢女有欺上瞞下,失職失責之罪,當然應該受罰。不過她們罪不致死,而且年紀輕輕。蘇司主,那我以這樁人情求你,求你周全一二。”
蘇煉:“這不必相求。如今大胤早廢蓄奴,清河彆院小丫鬟也是簽的也是典身契。有典獄司在此,若還有地方豪強敢私刑殺人,豈不是未將典獄司放在眼裡。”
“阿瀅,這個人情,你可以用在更用得著地方。”
蘇煉雖然這麼說,但林瀅還是知曉有無蘇煉摻和其實大不相同。
雖然大胤法律規定不可擅殺奴仆,並且規定一定程度懲罰。可若真扔井裡搞死,再托詞自己失足之類,最多給家裡人多賠償些燒埋銀子。
清河彆院事已經了結,林瀅離開之際,又是細雨紛紛。
尹惜華這個師兄就像個送傘工具人,此刻恰到好處的出現在彆院之外,對著林瀅微微一笑:“阿瀅,你又忘記帶傘了。”
細雨朦朧,似給天地間籠罩了一層朦朧的濾鏡。
離去之際,林瀅忽又回頭多瞧清河彆院一眼。她想到了錦屏公主,公主並不是個柔弱的人,可是如今畢竟失去了唯一的血脈,從此偌大的清河彆院再沒什麼親人了。
關於錦屏公主的傳言很多,林瀅其實並不明白錦屏公主是怎麼樣的人。
但是她隻盼望,這麼講究這麼驕傲的錦屏公主,猶自能好好的活下去。
想到了這兒,林瀅心尖兒驀然浮起了一層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