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 林瀅便將今日發生種種儘數告訴給尹惜華,講給師兄聽。
小雨紛紛,林瀅忽而想起了那日也是下雨。在李生死的那日, 自己被蘇煉驚得嚇了一跳。沒想到今日,自己對蘇煉那種驚懼的感覺卻是慢慢淡了。
可見要認識一個人,也應該對了解一下對方。
尹惜華溫和的聽著林瀅說完,方才和聲說道:“阿瀅, 隻怕過幾日我要離開陳州, 另去彆處謀事。這件事情,當然亦是要和你說一說。”
這消息聽得林瀅猝不及防,忍不住輕輕啊了一聲。然而就像尹惜華說的那樣,他總歸需得跟身邊相熟之人說一說。
尹惜華是個有主意的人,林瀅心知他既說出口,大約也已經下定了決心, 恐怕很難改變。
果然尹惜華給顧公寫了辭呈,又跟相熟之人一一告辭,再花了大半個月做交接,終究到了要走的時候。
林瀅幫他整理行囊, 尹惜華將自己收集的部分舊書贈給林瀅, 或者托林瀅轉贈彆人。
桃子聽說尹惜華要走, 這幾日黯然神傷, 悶悶不樂, 甚至還盼林瀅今日能遊說尹惜華,讓尹惜華留下了。
不過林瀅雖然歲數和桃子相若,卻比桃子成熟一點,知道這種事情強求不得。
但現在林瀅幫襯尹惜華整理行囊和書籍,忽而覺得, 要不要試試勸說尹惜華留下呢?
大家當了這麼久的小夥伴,師兄又教了她不少,林瀅也難免有些依依惜彆之情。
她耳邊卻響起了尹惜華的聲音:“阿瀅,有勞你了,喝些水吧。”
尹惜華奉上茶水,陽光輕輕落在他身上,他忽而說道:“如今我要走了,忽而想給你講一個故事,是我以前從沒有給你講過的故事。”
他忽而這麼說,也使得林瀅微微有些訝然。
尹惜華慢慢的伸出手,輕輕攏順臉邊發絲。他手指壓著頭發,半邊臉頰浸潤在陽光下,微笑:“你瞧我的眼睛,有一隻是顏色比較深的深瞳,是不是?”
那隻眼瞳孔如深墨,要比大部分人要黑一點。深瞳在陽光的照射下,有一點兒微微發紅。這樣的瞳色配合尹惜華那如冠玉一般的俊美麵容,更顯十分動人。
不過穿到大胤之後,林瀅知曉這般瞳色也不算如何稀奇。
大胤之人瞳色大抵是以淺褐或者棕色為主,乍然一見是黑瞳,但其實要比黑色淺一點。不過這個異世界的大胤,與林瀅認知的古代不一樣則是,有部分人是黑中帶紅的深瞳。
大胤生深瞳者,數量不算多,但也不算少。這十中有一,皆是這種微微發紅的深瞳。
林瀅仔細的打量著,心裡有些不明所以。
尹惜華微笑:“你自然知曉我的身世,知曉我曾經有怎麼樣過去,當然,你們也顧惜於我,從來沒有在我麵前提及這些事。”
林瀅寬慰於他:“師兄,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你何必那般放在心上。在我看來,無論你有怎麼樣身世,你終究是個驕傲的人。”
尹惜華笑容不減:“驕傲之人?阿瀅,其實很多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子的。人生在世,有時候你會生出一種錯覺,覺得自己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就像當年,我在白鶴府求學,也結識了意氣相投的同窗,可謂意氣風發。”
“有一個還算相處不錯的,的同窗。他十分推崇顧公,也將顧公所著定案集翻來覆去的看。然後他發現這本定案集中,記載了一個有趣的秘密。”
“在定案集提及如何驗證血脈親緣那一章,顧公覺得無論是滴血驗親,還是血滴親骨之法,皆不可取。他發現,若有血脈之親,父母的一些特征,就會遺傳給子女。這其中一種特征,就是大胤不少人會有的深瞳。”
林瀅將定案集看得滾瓜爛熟,自然記得這一節。那時候她還感慨古代雖然沒辦法驗DNA,可顧公卻觀察到遺傳學規律。
大胤這十分之一存在的深瞳,其實屬於顯性基因。
那時候林瀅讀到,並不覺得如何。可如今她忽而明白過來——
顧公觀察到這個遺傳現象,於是寫在書裡麵,並且讓彆人讀到。這個顧公粉絲不但聰明,還善於觀察,更好巧不巧是尹惜華的同窗。
那麼尹惜華的秘密就被他發現,讓他猜到尹惜華的身世怕是有些問題。
尹惜華的父母皆為淺瞳,不但如此,溫氏和尹氏因為經常內部通婚關係,並沒有深瞳的基因夾雜其中。不但尹惜華的父母,他所有族人以及長輩皆無深瞳基因,不存在隔代複古基因突變之類。
那麼尹惜華突然生出的深瞳,便說明尹惜華並非尹家血脈。
尹惜華微笑:“我那時候苦苦哀求他,盼他不要說出去。其實大胤深瞳者也不少,我便是有一眼是深瞳,也不是那麼明顯。從小到大,也沒彆人意識到有什麼不對,不是嗎?我想這個秘密,隻盼永遠不會有人知曉。是,我是貪圖富貴,我不想不是尹家血脈。阿瀅,我沒你想得那麼好,我更沒你想得那麼驕傲——”
“後來他讓我跪下來求他,我也跪下來。我才知曉,我居然是這樣的人。我不想失去一切,我覺得很絕望。”
“可他呢,他卻冷笑,說不過是試試我,想不到我居然是這樣的人。我平日裡侃侃而談,大義凜然,可麵對自己的利益,也不過如此,哪裡有半點清正之態。如今,他總算是拆穿我的真麵目。其實,他早瞧出我是個表裡不一的人。”
林瀅忍不住追問:“他是誰?”
她不覺得尹惜華這個同窗有多正直,隻覺得這個人其實十分虛偽,甚至早對尹惜華暗恨生。
尹惜華卻將手指比在自己唇前,輕輕噓了一聲:“這時候再說出他的名字討伐他,那就沒意思了,不是嗎?”
“我隻發現,原來一個人若為能掩蓋自己秘密,是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出來。我跪下相求,尊嚴被踩在地上,可他卻不肯守秘。我那時候便想,若他死了就好了,我想殺了他,誰讓他這樣可惡。”
說到這兒,尹惜華拍拍林瀅肩膀:“你放心,到最後我並沒有這麼做。隻因為我的理智終於大過感情,知曉所謂殺人滅口其實是沒有用的事情。顧公的定案集天下人都可以看,而我總不能把自己眼珠子挖出來。哪怕我殺了他,也沒什麼用處。”
“更何況,待我冷靜下來,便清楚知曉怒而殺人並不是什麼聰明的辦法。一個人若要行事,有很多種彆的辦法。所以阿瀅,你不必擔心我曾經雙手染血,又或者做過什麼不該做的事情。”
至始至終,尹惜華說起曾經不堪時,他都保持了一種溫和微笑的姿態,就好似過去一切,真的已經是過去之事。
他拍過林瀅肩膀,還低低說道:“你畢竟是跟我十分親近的師妹,所以我方才會如此坦誠。”
林瀅當然也想要這麼想,想把尹惜華剛才的話當作心結解開的坦誠。
可她內心深處卻泛起了一絲不安的漣漪。
她本來想說挽留的話,可現在尹惜華這麼說,林瀅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也許,尹惜華看出自己要說什麼?
師兄真的已經釋懷了嗎?他說顧公的定案集誰都可以看,便算看的不是他的同窗,也會有彆的人發現。
如果顧公並沒有把這個遺傳學的現象記載到定案集,然後發行整個大胤呢?
是不是便沒人留意到尹惜華的身世?
林瀅打住了這些想法,不想無憑無據的繼續想下去。她想,我真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姑娘。
若她是單純熱情的人,此刻隻會有無限的同情,以及全心全意的憐愛和熱忱。也許一個真正單純的姑娘,能融化師兄的心扉呢?
可她實在是過於冷靜,甚至,她覺得自己很討厭。
接下來他們都沒再提這個話題。
直到很多年後,林瀅回憶此刻的心境,竟驀然發現自己所有的直覺竟是對的。
陽光落在尹惜華的身上,卻落不到尹惜華心底。
之後伴隨尹惜華的離開,日子又變得忙碌而充實,林瀅也漸漸習慣了沒有師兄的日子。
因她屢破奇案,名聲遠揚,甚至隔壁州府也有官員給顧公寫信,說是借林瀅一用,去驗驗屍。
這一次請林瀅前去的鳳州薑推官本名薑逸,說起來跟顧公也還有些淵源。
薑逸父親原本是個鳳州木匠木匠,當初還因篤信邪神,夫妻二人雙雙信了蓮花教,舉家投入教中。
等家財被壓榨乾淨,薑家一家七口陸續被磋磨而死。若不是彼時顧公為招討使攻破鳳州蓮花教法壇,當時還是小孩兒的薑逸怕亦是要跟一家人整整齊齊。
那年顧公從蓮花教手下救下一批孩童,在鳳州設置了善堂,將這些孤兒撫養長大,還教他們讀書習字。
這些孩童之中,最有出息的便是薑逸這位推官了。
他不但讀書讀得好,而且為人精明乾練,不但在鳳州屢斷奇案,而且人品也非常之好,日常清廉自詡,可謂名聲極佳。
薑推官平日裡對顧公十分推崇,更欲承顧公之心願,隻盼海內清寧,再無冤獄。
如今薑逸寫信,言辭懇切,求林瀅這個女仵作前來,乃是為了三年前的一樁舊案。
這樁三年前的舊案,據聞還和薑逸那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有關係。
他妻子況鳳彩出身名門,係一位貴族女子。況鳳彩不但樣貌出挑,性情溫柔,而且還才學出眾,在書法、寫詞上頗有造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