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神令薑逸血液冰涼, 亦是讓薑逸心存殺機。
況鳳彩奪門跑出,他並沒有追上去挽留自己的妻子,而是坐下來, 慢慢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將這杯酒一飲而儘, 眼神冰冷得發寒。
同床共枕三年,況鳳彩未必明白他是什麼樣的人,可他卻明白況鳳彩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他想到自己方才脫口而出的失言,此刻他已經冷靜下來。
自己告訴況鳳彩,他已經為姚淳兒討回公道,處置了那個凶手。可能鳳彩初聽沒有覺得什麼,可之後況鳳彩必定是會記得自己說錯的話。
她也是個聰慧的女人,她很快會聯想到自己的話中意, 並且察覺這其中的貓膩。
然後薑逸心中就動了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就是殺妻。
他不能容忍鳳彩用那種眼神看他, 而且他也想結束這件事情。所以薑逸就通知何捕頭動手,一來這種事情不必自己親手去做, 二來換成自己,他未必能忍下心來。
隻要輕輕吩咐了一句, 他的妻子就會消失。
薑逸也這麼做了。
當他腦內升起這個念頭時,他臉上神色冰冷,魔也不過如此。
現在這些卻都被林瀅撕出來, 將這些汙穢和殘忍就這般扯出, 撕破了薑逸的畫皮。
就像是池塘深處的泥水, 這些積穢被翻騰出來, 曝露在陽光底下,散發出濃烈的惡臭。
林瀅唇瓣輕輕的吐出了一口氣,一雙眸子亦是打量著薑逸。
薑逸是殺人滅口呢, 還是激發了傾述欲,要這般傾述一番?
隻見薑逸麵色發寒,冷冷說到:“是她先不理會我們夫妻之間情意的。”
“她明明知曉我的處境,為何不依不饒,非要尋出所謂的真相?這樣將我置於何地,有沒有想過,我能怎麼辦?我如何在鳳州立足?以後彆人會如何議論我,羞辱我?我還有什麼臉麵留在鳳州?”
“不錯,當年她是不顧全家人反對嫁給我,所以我隻能做個她想象中那樣的人。那樣人品高潔,全無錯處,不能有一絲一毫的自私念頭。可她這樣,便是當真愛我嗎?她不過是想要有個人帶她離開況家,離開那樁她並不喜歡的婚事。而我,便是她想象中,完美的那個人。”
“她有沒有把我看成一個人,作為夫妻,容忍一下我的私心和痛苦。她為什麼不顧及一下我們夫妻之間的情愛,為了我們之間的情誼,放下她所謂的個人堅持。她可真是,好大義凜然啊。”
看來眼前的薑逸,是被生生激發了傾述欲了。
林瀅隻問他:“所以,你讓何捕頭殺了她,你寧可她就這麼死了。”
薑逸人前並未回答自己曾經殺妻這個問題,他隻緩緩說道:“我們之間,一直努力的隻有我。是我費儘心思,考取了舉人功名,況家才鬆口將她嫁給我。我是出身寒微,可我已經竭儘全力,讓她過上體麵些的生活。她嫁給我了後,家裡不缺下人侍候。鳳彩她永遠不知道,我未中舉前過的是什麼樣日子。”
“她遇到我時候,我隻是個窮秀才,囊空如洗。最窮窘時候,我一日隻能吃一鍋粥。每日煮好粥,我把半凝的粥劃成兩塊,早晚各食一塊。但我人前從來不露怯,我也從來沒有抱怨過什麼。像她那樣的千金小姐,其實根本不知曉我過的是什麼樣苦日子吧。我每次見到她,都是那樣的瀟灑,從來不會抱怨自己的困窘。”
“待我中了舉,得了官身。我像珍寶一樣把她接過來,一直對她小心翼翼嗬護。我把能給的體麵都給了她,讓她不至於狼狽不堪的嫁給一個讓她被嘲笑的男人。我發誓,我會努力為她賺麵子。”
“她有沒有想過,像我這種沒有家族支持隻能靠自己的男人,憑什麼在官場立足?我隻能靠長袖善舞,靠經營名聲。我當推官斷獄判案,她知道我要做到這些,會得罪許多人嗎?我又用儘多少心思,應付此間種種?”
“一旦我沒有了名聲,那些我得罪過的,還有嫉妒我的人,就會像惡狼一樣撲上來,將我撕個粉碎。”
“不,她不知道!嫁給我三年了,她隻想要做個善良的女人,是她活在夢裡,不食人間煙火。我對她再多柔情,也捂不暖她的心,而她就是會為所謂的原則棄我於不顧。那是自然,她又何嘗經曆過風雨,她隻需做個善良的女人。善良?好了不起啊。”
林瀅問:“所以你便殺了她?”
薑逸仍沒有回答:“說到底,她終究是個矜貴的千金大小姐,我們並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所以,她若拋棄了出身的富貴,則必定要尋一個完美無缺的道德君子,否則她那些犧牲,豈不是不值?她若不能尋一個人品極佳的青年才俊,又何至於放棄許多。”
此時此刻,林瀅聽著這些辯白之詞,也被生生氣笑了。
“薑逸,是你告訴她,你是這樣的人。她全心全意相信你,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可到了現在,你卻反而指責她不懂事?她嫁給你了,受了那麼多苦楚和委屈,可曾對你橫加抱怨,又或者指責什麼?哪怕作為一個女子,她額頭留下一道傷疤,她也未曾遷怒於誰,更對你無怨無悔。捫心自問,你說她究竟是不是個好妻子?”
“你享受她對你的崇拜,三年來這般相欺於她。直到她發現了你謊言,你卻指責她不懂事。”
“你說她不食人間煙火,什麼都不明白。可是她嫁給你三年,什麼樣人情冷暖沒見過。也許,她是明白的。”
“明白這件事情真相揭露出來,會經曆怎麼樣的狂風暴雨,以及道德討伐。可是她仍想你清清白白,問心無愧。當她懇求你道出真相時候,也許她想的是,跟你共同麵對這樣的狂風暴雨。”
“你說她隻不過為了擺脫不喜歡的婚事,因此才尋上你。真好笑,我看你是以己度人吧。你喜歡況鳳彩,喜歡她的美麗、才學,更重要她出身尊貴,本來應該屬於另外一個門當戶對的男人。如果能跟這樣女子結成佳話,這自然是對你能力的一種肯定。”
“做夢的是你,放不下這個人設的是你,況姐姐願意擁抱真相,麵對真相,可你做不到。”
“你想要譜寫一段佳話,讓自己和妻子就像那些傳奇話本裡的主角。直到況姐姐發現你真正為人,這個夢碎了,你便絕不能容忍,所以你就殺了她。”
“你不能容忍她不愛你了,你們的故事不再是彆人傳頌的故事,就像,你為自己締造的人設。你不想這一切生出什麼瑕疵!”
“所以,你殺了自己妻子!”
薑逸的麵頰浮起了一層異樣的蒼白,一雙眸子閃爍著縷縷異光。
那些閃爍的冰冷中,有薑逸碾壓成泥的夢。
就如曾經有過的濃情蜜意,山盟海誓,以及牆上那副字,那執子之手,與之偕老的誓言。
這一切都如過眼雲煙,此刻已經煙消雲散,不複存在。
可到了現在,薑逸仍未曾從自己唇中吐露出確實是他殺害妻子的事實。
也許不是他識破林瀅的套路,而是因為他不願意親口承認。
池下的汙泥縱然翻出來攪得一團亂,可是對於薑逸而言,仍然不願意去瞧水中真實的猙獰麵容。
說到了這兒,林瀅嗓音頓了頓。
她心裡忽而浮起了一個念頭,她想,那天況鳳彩為什麼要去甜水巷。
林瀅原先以為,是因為況鳳彩猜到宋屠夫已經死了,所以不存在有什麼凶手,所以況鳳彩放心大膽的去甜水巷。
可是她可以通知林瀅,又或者帶上其他人,她甚至沒帶一個婢女,沒坐馬車,一個人孤零零的去了甜水巷。
那是為什麼呢?
也許,也許因為況鳳彩很了解她的枕邊人。
做夫妻若日子長久一些,便不免會很了解對方。
那日兩人最後的對視,薑逸看到了況鳳彩眼中的輕蔑,而況鳳彩也看到了薑逸眼中的殺意。
於是她一個人來到了甜水巷,孤單一人,去了他們曾經居住過的舊居。
她推開了門,看到了院子裡的九重葛,他們夫妻曾經在這裡度過一段甜蜜的、相濡以沫的歲月。
哪怕那時候有程爍的騷擾,那段相互依靠全世界隻剩下彼此的歲月也有一種美好的滋味。
人生若隻如初見,最好的感情永遠是剛剛認識的歲月。
也許,況鳳彩的心也已經碎了,她的夢更是碎了。可能她還想最後賭一把,自己尋覓到的良人,不至於對她狠下殺手。
她走到了那口枯井邊,足底踩著地上的花瓣和青苔,然後她往枯井中一望,這樣她就看見了井中的屍骨。
然後下一刻,尾隨而來的何捕頭就用軟索套住了況鳳彩的脖子,將她生生勒斃。
在況鳳彩生命最後關頭,她會想些什麼呢?
她當然會知曉自己是因何而死,也知曉薑逸終究狠下心腸,自己的丈夫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也許況鳳彩並非想死,她隻不過變成一個沒智商的賭徒,她想要賭一把,看看這一切是不是真的那般糟糕。
可是,就是當真這般糟糕!
薑逸就是能夠狠下心腸,這般相待自己的枕邊人!
就好似如今,哪怕薑逸臉上麵皮已經撕得差不多了,可他卻猶自自己十分有道理的模樣。
他嗤笑一聲:“若不是輪到自己身上,哪兒有那般輕快超脫。這件事情鬨出來,彆人會說,果然如此!因我出身寒微,自然心狠手辣。而程爍那個紈絝子弟,也果然隻是任性些許,跟我一比,自然算不得心狠手辣。是呀,一個人若出身好些,又怎麼會真正可惡?那麼況鳳彩自然選錯了——”
“彆人都會說,是她不肯安順,才會有這樣子下場。若她嫁入程家,就不會有這些苦楚。可是她若是死了,這個秘密不被發現,我們仍然是恩愛夫妻。你現在說出去,不過讓她成為一個笑話。”
林瀅心想薑逸總是提及彆人說,想象著彆人怎麼議論。瞧來,他太過於在意彆人看法了。
“更何況,你應該為顧公著想,當初是他救下我。我作為推官薄有聲名,這本來是一段佳話。可是你若毀去這段佳話,顧公也是麵上無光。”
“鳳州是什麼風氣,你自然心中有數。鳳州從上到下,所謂屍位素餐者比比皆是。而我身為推官,這幾年也是儘心竭力。人總是會做錯事的,為什麼不能給我一個機會?你圖一時之快,不過安撫了自己良心,對鳳州百姓能有什麼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