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天光初明,趙方誠就醒了過來。他有舉人功名,是平州恒華學院的老師, 可今日上午無課, 他本不必早起。
隻是這日他都有些不安寧,也許, 是因為短短兩日,自己先後知曉孫蘊和陳維芳的死訊吧。而這兩人,又偏偏是趙方誠熟悉的兩人。
以前他跟孫蘊、陳維芳兩人關係還不錯, 甚至徐慧卿墜樓那日,他還跟這兩人在清和茶樓一並飲茶。隻不過孫蘊窺見了徐慧卿墜樓那一幕, 創作出了月下飛仙, 可是自己卻沒有這般好福氣, 沒成名的命。
孫蘊成名之後, 他心態比較微妙,跟孫蘊關係也是有些淡了。等孫蘊死了後,陳維芳性子又有些古怪,兩人漸漸也已經不怎麼來往。
可當趙方誠聽聞兩人已死,他內心還是禁不住浮起了一縷說不出的惆悵。
便算感情已經淡了,可是物傷其類,總是令人不是很開心。更何況人已死, 過去的嫉妒仿佛也是就這般消失了,倒是又想起了朋友的好起來。
趙方誠在感慨之際,此刻一道身影卻是靠近了他。那人用匕首挑開了門栓,悄無聲息潛入屋中。此時此刻,凶手當真是殺意熾盛,舉刀向著趙方誠狠狠的刺過去, 竟似不帶半點猶豫。
然而牆壁上的影子卻驚著了趙方誠,令趙方誠驀然回頭。
隻是當他回頭之際,這把匕首竟似已經要刺入了趙方誠的胸口。
隻不過這般危難之間,早就埋伏好的幾個福王府侍衛如狼似虎撲上去,迅速製服了凶手,並且奪走他手中之匕首!一瞬,這平州殺人凶徒已經被反扣雙臂,狠狠的壓製在地上。
這一切當然正是林瀅安排,她暗暗稟明福王之後,福王借了幾個侍衛給她,埋伏在趙方誠的家中。這一切的一切,隻因為林瀅猜出了凶手要殺的第三個人正是趙方誠。
而林瀅不但猜得正確,還巧妙布局,將凶手抓了個現行。
林瀅向前,扯開這凶手麵紗,對方正是林瀅所想的那個人。
這個持刀行凶的凶徒,正是福王府的長史賀懷之。
林瀅緩緩說道:“賀長史,果然是你!你左臉上的黑痣,可是跟月下飛仙圖上的一模一樣。”
趙方誠驚魂未定,猶自瞪大眼睛喘氣。他顯然不知曉凶手為什麼要殺自己,而這些救自己的人又是從何而來。
賀懷之被押回了福王府,他失魂落魄,癡癡得仿佛話都說不出來,又哪兒能看出之前的凶狂之態。
福王得了訊,他麵沉如水,臉色不是很好看。作為一個富貴安樂王爺,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府中長史居然行此等喪心病狂之事。這簡直是生生打臉,拂了福王的臉麵。
王妃吳氏也是惴惴不安,甚至伏身請罪:“王爺,賀懷之所作所為,妾身是一應不知啊。妾身不過是見他老實本分,而且又有功名在身,故而方才向王爺舉薦。卻不知曉此人居然是此等狼心狗肺不知安分之徒!”
說到了這個,吳王妃眼中垂淚,心中生惱,說不儘委屈。
福王亦知曉此事與吳氏無關,隻輕輕將她扶起,拍拍她手掌和緩說道:“王妃賢惠,本王如何不知?隻是此人善於掩飾,如此欺瞞於你,方才讓你將之看錯。彆說你了,本王平素也以為他為人老實,做事妥帖,所以才甚為倚重。”
就連驚魂未定的受害者趙方誠亦出語安慰:“何止王妃未能識得此賊,我亦不知曉自己何時得罪過他。此人,此人殺人動機簡直是匪夷所思。我如今尚且不明白,自己究竟何時得罪過他。”
賀懷之癱軟在地,好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不說話,林瀅就代他解釋:“王爺,其實賀懷之殺人看似令人難以理解,卻是自成邏輯。這一切,要從徐慧卿一年前墜樓說起。這一切一切秘密,皆在孫蘊這幅月下飛仙當中。”
她這樣說話時,尹惜華就已經令人將月下飛仙抬入大殿之中,作為推理道具方便林瀅進行解釋。
“一年前,徐慧卿從春風樓第九層一躍而下,可是她並不是自行墜樓,而是受人逼迫。這逼迫他的人,就是眼前的賀懷之。請看此人,他人在春風樓高層包廂之中,奇怪的是彆的陽台上有主人、客人,甚至樂師,可此處這個青衣男子卻是獨自一人。”
“畫中的他不但神色惶急,而且手中似握有一物。畫師並未太過於還原比例,所以若不細看,會以為這不過是一個稍微欣長的酒杯。其實這個男人手中握刀,刀柄握入掌中,隻露出刀刃。”
“而這個凶手,左臉有痣,可巧賀長史左臉也有一顆黑痣。也就是說,按照這幅畫提示,是賀懷之將徐慧卿逼下春風樓,令她就此墜落。”
當林瀅說到此處時,賀懷之驀然抬起頭,掙紮著說道:“不是這樣的,並不是這樣的。慧卿表妹是自儘的,她是為我自儘的呀,她是心甘情願的為我犧牲的。”
他這麼自曝家門,眾人方才知曉一年前死了的那個女子居然是賀懷之的表妹,可從前平州竟無一人知曉。
如此看來,林瀅的推斷亦顯得非常有道理。
賀懷之大口大口的喘氣,他忍不住想到一年前的事,想到了徐慧卿的死。
人的記憶雖不可以篡改,卻可以選擇性記起。就像一直以來,賀懷之隻會想到徐慧卿對自己的犧牲,記得她對自己不計回報的深情。
這些感人肺腑的情誼自然並不是假的,隻不過賀懷之卻刪減了些記憶。
徐慧卿對她是深情厚誼不假,可他對徐慧卿卻是心狠手辣。
其實那日他去尋徐慧卿,是想要殺了徐慧卿的。他不能讓彆人知曉,對自己有恩的表妹因為自己薄情而淪落風塵。他怕徐慧卿說起從前的曖昧,使自己成為狼心狗肺的負心人。他還擔心,彆人會計較自己有了功名後對恩人不聞不問,故而不知曉徐慧卿的近況。而且他還令母親遷出了那個廉價小院子。
他絕不能容忍自己名聲掃地,淪為笑柄。
現在他的家庭很和諧,妻子湘君雖然出身不錯,卻對他很尊重。可這個大家女若知曉自己曾經,會怎麼看待自己呢。
而且他已經得聞風聲,吳家已經開始為他謀取王府長史之位,想要王妃身邊多一個自己人。可若自己名聲壞透了,那也並不是非你不可了。
本來他的家庭、事業會很順暢,可誰能想得到徐慧卿會鬨出這般驚天動地的動靜呢?
所以他要自保,要守住自己這一切。
可沒想到當他尋到表妹時候,表妹居然是如此的通情達理,無怨無悔。她對自己一片情深,不肯讓自己受絲毫委屈。甚至,她還肯為自己去死。
其實他一直將握刀的手藏於袖中,一直殺機騰騰。哪怕他被徐慧卿的淚水哭軟了,可也還是終究沒有放下刀。一直到徐慧卿跳下去——
他受驚向前,下意識的伸出手,可手中還握著刀。
也許那一刻,他真想要抓住徐慧卿,不讓徐慧卿去死的。可那些庸俗之人,卻隻看到徐慧卿死時自己提刀露臉!
這些人怎麼能明白慧卿表妹對自己的深情厚誼?
就連賀懷之做夢,也隻會夢到徐慧卿深情,他從來不去想自己那一日的殺機,更不會去想如果徐慧卿不自儘,自己會不會對徐慧卿揮刀。
他隻會記得自己曾有過一段如雲如霧的感情,記得那些浪漫、淒美。他還會記得,那時候鐵石心腸的自己有那麼一刻,也曾盼徐慧卿不要死,雖然他仍沒阻止徐慧卿的自儘。
他想本來徐慧卿死了,這一切都一了百了。
甚至此刻賀懷之還十分委屈,他覺得所有人都不肯相信,徐慧卿是自己死了啊。
然後林瀅還說道:“所以這畫一出現,仿佛真的有什麼魔力,令人一擲千金。那個想要高價買下月下飛仙的人是賀長史你吧?可是你並未成功,這幅畫卻終究被彆人標了去。”
“不過這幅畫繪得十分之隱晦,我相信許多人其實是看不明白的。但無論如何,畫這幅畫的孫蘊卻顯然將你做的勾當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你殺了孫蘊滅口,這也是你殺戮的開端。這更是你殺陳維芳、趙方誠的原因。”
“大家請看,其實孫蘊這個作畫人也在這幅畫中。離春風樓不遠,有一處清和茶室,也是個雅致去處。這個左手拿酒杯的人是孫蘊,他因為右手指骨受傷,這一年多來習慣用左手。此人腰間,還有跟孫蘊一樣的圓球配飾,孫蘊喜歡在裡麵放一些顏料。”
“至於另外兩人,自然是當時經常跟孫蘊來往的陳維芳和趙先生。清和茶樓比春風樓要低,如此一來,孫蘊就從這裡看到你逼迫徐慧卿自儘。當時孫蘊並沒有說什麼,可是在你看來,孫蘊不過是待價而沽罷了。”
“因為很多時候,一幅畫的價值不在於畫工,而在於這幅畫有一個怎麼樣的故事。月下飛仙已經有許多傳聞,如果有一日孫蘊再道出這畫話出了殺人凶手,那是不是令這幅畫從此封神,成為一副當世皆知的名畫?”
“於是你想,不,孫蘊就算現在什麼都沒有說,可若為了名利,孫蘊終究會讓這幅畫秘密公之於眾,好好的令世人震驚一番。在謀求月下飛仙不遂後,你便殺了孫蘊,拋屍荒野。然後你便在想,陳維芳和趙方誠有沒有看見,會不會礙了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