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林瀅是個懂人情的,她看破不說破,沒提這件事,心裡麵倒是覺得衛小郎為人很耿直。
然後林瀅輕輕翻閱自己手中卷宗。
這本卷宗是林瀅特意借來的,路上無聊,故而隨便翻看。
彆人去另外一個地方,喜歡查閱風土人情,有什麼土特產之類。但林瀅到了新的地方,卻喜歡翻閱陳年詭案。
尤其那些懸而未破的案子,則更有吸引力。
陳州的卷宗之中,就曾記錄了一個事關鄞州的連環殺人案,是既血腥,又可怕。更重要的是,這個案子至今還懸而未破。
那時因為此案十分凶殘,受害女子數目眾多,故而甚至求助於周邊州府。當時陳州亦有官兵、差役被調用至鄞州。故而陳州也留有此案卷宗資料,皆是當年參與此案之人所書寫。
那也是十四年前事,鄞州發現第一具屍體方妙娥,係本州官員之女,年十五。
死者被割喉身亡,胸口被利刃劃了一個斜十字刀痕,劃痕甚重,幾可見骨。死者雙手之上,各自被刺了一刀,利刃從掌心透過手背。
除此之外,凶手還割了方妙娥一縷頭發。
死者可謂死狀極為淒慘。
據官府探查得知,這個方妙娥秉性輕浮,年紀雖小,卻有楊柳之性。她仗著自己貌美,年紀雖小,卻已經引得幾個男子為了她爭風吃醋,鬨得不可開交。
故而這一樁案子,其實並沒有引起官府的重視。
查案的捕快覺得,方妙娥死狀淒慘,很可能是出自情殺。
一個不知輕重的小娘子招蜂引蝶,引來裙下之臣,到最後卻將自己年輕的性命都葬送了去。隻要好好查她那幾個情郎,必定是有所斬獲。
就連方妙娥的家人亦是這般認為,故而羞於啟齒,不願鬨得太大。
可方妙娥的死,也不過是翻開了鄞州血腥殺戮的第一頁,是那一連串殺人案的開始。那時誰也不知曉,一團血色的烏雲已經盤旋在鄞州城的上方,就等著一切開始。
在方妙娥的死還未查出什麼端倪時,鄞州城內第一個死者趙雪瑛卻是出現。
趙雪瑛年一十,已嫁越州尉為妻,膝下有一子,不滿周歲。
夫妻一人感情甚佳,結婚沒幾年,也正是感情好得蜜裡調油時候,趙雪瑛也未曾聽聞有什麼風月不貞之事。
出事那日,趙雪瑛回娘家探問父母,趙父也居於鄞州,彼此來往本十分方便。誰料傍晚時候人仍未至父母家中,當時兩家人已經察覺有事。
之後趙雪瑛的屍首就被發現,死狀和方妙娥一般,皆是被人割喉之後,在胸口劃下十字,且以利刃戳傷死者手掌。
接連兩個女子淒慘死去,且不能再用爭風吃醋這個說法來結案,彼時鄞州城已經生出一些流言蜚語,將此事議論紛紛。
直到第三個死者出現,方才將鄞州的血色基調推到了最高調!
前兩名死者方妙娥、趙雪瑛皆是官宦人家的女眷。
第三名死者姓溫,名溫華蕊,年十七,她身份更了不得,是鄞州溫氏族女,乃是一名貨真價實的世族女眷。
更不必提凶手殺到這兒,凶殘程度還有所進化,殺戮有升級趨勢。
除開那些標誌性傷痕,死者溫華蕊的四肢之上有多處瘀傷,是生前被人毆打所導致。
她所遭受的虐待,更勝方妙娥、趙雪瑛兩人。
凶手專挑官宦貴胄人家女眷下手,動手對象又皆是一些年輕美貌的女郎,此事頓時在鄞州引起了軒然大波,鬨得沸沸揚揚。
當時的地方官想要壓下此事,卻也是無能為力。
彼時知州程旭被這檔子爛事攪得焦頭爛額,下令府衙中的三班捕快儘快破案,逾期不破,便吃棍棒打罰。
府中捕快也不得不打起精神,認真破案,那時候也抓了不少人,皆是素行不良有前科的不良份子。
可人抓了一個又一個,卻未曾見有什麼成果。
便算手下差人想隨便抓個替死鬼應付一一,卻也是無能為力。
因為就算滿城鬨得沸沸揚揚,鄞州居民如驚弓之鳥,卻也未能阻止這凶徒殺人的步伐。
第四個死者孫秀月,年十七,身上除了毆打傷,還增加了火灼痕跡。凶手故意將她燒傷,以此取樂。
第五個死者尹慧儀,年十一,這又是一個世族貴女,尋到時指骨儘碎,遍體鱗傷。
第七個死者佟惜君,年十七,屍體牙齒有殘缺,是被強行毆打所導致。
那時整個鄞州府上下都人心惶惶,女眷們紛紛不敢出門,一到天黑就各自歸家。一開始凶手月殺一人,可殺至佟惜君時,她離尹慧儀的死不過區區十年。
犯人作案越來越凶殘,殺人的時間也越來越短,對方心性肉眼可見越來越偏激。
幾個月下來,鄞州世族的臉丟得乾乾淨淨。鄞州是東川之地,東川素來又被稱之為聖人之鄉。
在聖人之鄉鬨出此等血腥殺戮,看似竟無法停歇,簡直是打了這些世族的臉。
當時的知州程旭也因為治下不利,因此被罷官免職,從此斷了前程。
因那凶徒放肆太過,當時甚至出動了軍隊,並且引入外府的捕快、兵丁,全城都細細搜了幾遍,許多雞鳴狗盜之徒落網。
然而那個凶手卻好似了然無痕,根本不知曉他之去向所在。
不過不知為何,殺了第七個死者佟惜君之後,這個凶手就再也沒有殺人。他不知所蹤,也不知曉去了哪兒。
凶手銷聲匿跡,當時的受害者家屬自然不肯罷休。更何況凶手種種所為,將官府與鄞州世族顏麵儘數踩到足底,令之蒙受奇恥大辱。
然而他們就算是把鄞州掘地三尺,也是尋不出什麼端倪來。
如此又鬨了幾個月,接著就是蓮花教任天師自封奉天將軍,發動叛亂。
叛亂一起,蓮花教教徒和朝廷殺得不可開交,席卷多地,鬨得民不聊生。
此亂近三年才被朝廷清平,期間不知曉死了多少人,戰亂造成的饑荒、流民,更是慘不忍睹,死的人更何止千萬。
如此一來,當時鄞州城中發生的連環凶殺案頓時變成一件小事,也失去了關注度。
之後戰亂結束,朝廷宣撫安慰,令各地休養生息,鄞州亦是如此。
那麼當初那樁案子,也自然無暇顧及。
如此一來,這樁案子也是成為了一件陳年舊案。
不過那凶手也是再也未曾出現就是,如此也過去了十多年,從此再沒有這個凶手的音訊。
許多人都認為,那時候任天師舉兵叛胤,說不定那凶手也是遭了報應,死於戰亂之中。
說不定已經死了呢?
在林瀅看來,這種推測也不是一點兒道理都沒有。
因為這位凶手心性已近乎變態,對於殺人已經成癮,是絕對不可能停下來的。他明知自己已經被全城關注,猶自凶狠殺人。這一來顯然是有某種力量阻止了他。
是什麼呢?有可能凶手已經死了,如果凶手沒有死,他顯然也已經失去了犯案的能力。
都過去十多年了,當年凶手就算沒有死,也應該是一個中年人或者老年人了。
這些念頭湧上了林瀅的腦海,想著那些死去的女孩子,林瀅心裡也不覺輕輕歎了口氣。
她向衛瑉講述了這樁舊案,哪怕過去了十餘載,衛小郎也還是禁不住義憤填膺,麵頰之上浮起了一層怒色。
“豈有此理,簡直是過分之極。阿瀅,這次我們去鄞州,說不定就能破獲此案,抓住凶手,將他處以淩遲之刑。”
林瀅柔柔說道:“若能如此,那倒好了。”
衛瑉倒是當真了:“那依你所見,這凶手可能是什麼人?”
林瀅看完卷宗,是有一些心得。衛瑉是自己人,跟他說說也是無妨。
林瀅:“凶手必定身份體麵,不會是遊離在鄞州城中的潑皮無賴。這連環殺人案中,有出自溫氏和尹氏的貴女,彆說案發時候鄞州城風聲鶴唳的狀態,就是平日裡,尋常的潑皮無賴怕也難以親近兩位貴族女郎。”
“我猜,他很有可能有一官半職。而且人前很可能是追捕那殺人凶手一員。因為案發當時,整個鄞州城的女子都惴惴不安,隻怕任何陌生的男人,都足以引起她們的恐懼。如此一來,又怎麼會被人誘得單獨離開,再被殘忍殺害?說明誘捕她們的人,必定得到了她們足夠的信任。”
“是什麼樣的男人,能得到她們足夠信任呢?我查過了,當時鄞州世族為了保護族中女眷,成立了一支護花衛,以此保護這些柔弱美麗的貴族女眷。如果凶手是護花衛中的人呢?是不是就不會引起懷疑?特彆是第五位死者尹慧儀,她是在重重保護下被殺害的。”
“這些世家大族仆從甚多,主家家眷未必個個都認得。對於不認得或者不是很熟的仆從,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是很難取得受驚貴女信任。除非,這個誘殺她的凶手,在死者麵前是個有姓名的人。”
“以上都是我的推測,但我這個推測,還有一個佐證。”
“比如在殺了第七個死者佟惜君之後,為什麼凶手會失蹤了。當時有許多人關注此案,大家眾說紛紜,亦有許多推測。而我,也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想法。”
“十三年前,蓮花教的任天師發動叛亂,自封奉天將軍,鬨得沸沸揚揚,舉世皆驚。但其實,在他大規模造反之前,已經有一些零星騷動對大胤朝廷進行試探。那時鄞州附近的水澤鄉、太平鄉有蓮花教教作祟生亂,被稱之為雙鄉之亂。”
“根據當地縣誌所記載,這雙鄉之亂發生於三月。當時鄞州世族受驚,招募私衛,協同官府平叛。而佟惜君就是在三月被殺,在她之後就沒有女郎殞命了。”
“如果當時凶手被征調平亂,那麼他自然並不能繼續留在鄞州城中殺人了。”
戰爭是殘酷的,而且借著戰爭,平時人模狗樣的凶手亦能正大光明的發泄自己內心之中的殘忍。
又或者那凶手受了傷,出了事,戰事平息之後,亦不能繼續殺人。
兩人這般說了一會兒懸案,林瀅想著那些早早死去的女孩子,心裡始終不是滋味。
她翻閱卷宗,隻覺得文字裡也一派血腥之氣撲麵而來,故而輕輕掩上。
林瀅輕輕撩開車簾,讓一股子清風吹拂入馬車之中,使她心情也為之舒暢了不少。
眼前卻是一片湖水,湖邊綠草如茵,更有涼風習習,景色十分清爽宜人。
車夫提及,這兒就是靜月湖了。
人說人至靜月湖,便望東川城。這靜月湖就在鄞州郊外,到了這兒,便離鄞州不遠了。
時值盛夏,暑氣炎炎,故有許多閒客來靜月湖邊消暑納涼。
活水生風,湖邊涼風習習,比起城中暑熱要涼爽不少。
來此刻消暑的貴人們以絲綢圍成帷帳,自帶冰塊水果美酒等物,各自取樂。這樣郊遊,也頗有一番趣味。
也就在此時,湖邊有一道著急的聲音在四處張望。
那小姑娘做婢女打扮,梳雙環髻,十三四歲年紀,一張圓團團的稚氣的臉。
此刻對方見人便問,有沒有見到自家小姐,嗓音裡隱隱有些哭腔。
彆人問她幾句,才知曉她家小姐姓韓,是本州韓主簿的女兒韓月蓉。
今日她家小姐和幾個官宦千金結伴前來靜月湖遊玩,幾個女孩子說說笑笑,下雙陸,玩投壺,鬨得不亦樂乎。
韓月蓉玩倦了,於是貪涼快去湖邊走走,誰想竟就出了問題。
初時大家也沒有在意,可是過了陣子,韓月蓉遲遲未歸,大家才覺得出了問題。
小桑是韓月蓉的貼身婢女,此刻小姐失蹤,她年紀又小,也是怕得不行。
涼風習習,吹過湖邊長草。
那湖中長長草處其實是塊沼澤地,草下泥土濕潤,泥濘不堪。
小桑知曉自家小姐好潔,自然絕不會前去此處。
她本不欲相探,忽而一陣涼風吹拂,長草堆裡一股血腥氣迎風而來,若有若無,搞得小桑不覺甚為吃驚!
隻見岸邊的長草搖曳,一片翠綠之中卻仿佛有一抹紫色!
今日韓月蓉就是一身紫衫!小桑受了驚嚇,嚇得半死,頓時哭著尖叫。
馬車上的林瀅聽到了這聲尖叫,驀然眉毛輕輕一顫,被吸引了注意力。
當林瀅跟衛瑉下了馬車時候,小桑叫聲已經吸引力一票人。
韓家仆人向前探尋,他踩著泥水走過去,心忖莫非自家小姐如今暈倒在此地?他跟小桑的想法一樣,那就是自家小姐素來好潔,又怎麼會來到這兒?
靜月湖湖邊這片淺水沼澤其實並不深,隻齊人腳肚子,並不會將人淹沒。可此地泥濘不堪,小姐到此也不怕臟了鞋襪。
他忍不住叫:“小姐?小姐!”
長草從中,卻並沒有人應聲。
他心裡跳跳,不覺伸出手,輕輕的撥開了長草。
一片沾血的雪白手掌就這般輕輕的垂下來,濺落泥水之中。
仆人見到一張美麗的,恐懼的臉,是屬於死去的韓月蓉的臉。她靜靜的躺在了長草之中,柔順的長發就這般浸泡在泥水之中。
隻見她胸口被人劃了一道十字刀痕,觸目驚心,猶自流淌鮮血,散發一股溫熱之氣。
她大大的眼睛看著來探尋男子,卻是一雙死人的眼,而這其中已經沒有了絲毫的活氣。
韓月蓉已經死了,這是一雙死人的眼珠子。
那仆人受了驚嚇,短促叫了一聲,一個沒站穩,竟摔倒在泥水之中,濺得滿身都是泥水。他掙紮幾下,卻是莫可奈何。
韓月蓉的屍體還是衛瑉抱出來的,放在了林瀅的麵前。
當衛瑉小心翼翼將韓月蓉的屍體放在平地上時,林瀅禁不住心口跳跳。
她看到死去女郎胸口那道十字刀痕,就好似做了一場夢。一切就是那麼巧合,當她翻閱十四年前的卷宗時,十四年前的凶手仿佛就又出現在她麵前。
而且林瀅還敏銳的注意到,韓月蓉被人生生割去了一絡頭發。
這個細節,讓林瀅毛骨悚然。
因為當年之事傳得沸沸揚揚,很多人都知曉死去女郎身軀之上會有一個十字型的傷口,可比起死者身上駭人聽聞的傷,她們被割了一縷頭發的事卻沒多少人知曉。
這仿佛並不是一場拙劣的模仿,而是一場活生生的殺戮再現。
林瀅小心翼翼查看韓月蓉的手掌,發現韓月蓉雙手手心皆有傷痕。凶手從掌心刺入,將她手掌貫穿,紮了兩道傷口。
一切和卷宗之中記載得一模一樣,很多細節也很符合。
當年凶徒停手了十四年,而如今卻又要開始了。
林瀅將心裡猜測壓了壓,無論是不是當年凶手,此人都是窮凶極惡,令人發指。
她匆匆亮出了自己的身份,然後就開始給韓月蓉進行驗屍。
韓月蓉不但沒有形成屍斑,而且屍體溫熱,傷口血液尚未凝固,她很可能剛死不久。那麼如此一來,凶手也很可能沒走遠。
同時林瀅讓衛瑉去附近搜索,附近可有血衣。
韓月蓉的下巴,胸口有大量噴濺血跡,是被割破了肺部大動脈所造成的噴濺血。
這樣的噴濺血液,凶手身上不可能沾染不到。而這靜月湖附近人流量大,來納涼消暑的人也是不少。
如果凶手頂著一身血衣招搖過市,不可能不被發現,也不可能不引起彆人的注意。
所以凶手隻可能扔下血衣離去,才有可能不被發現。
而如果這長草淺沼中是第一案發現場,凶手自然便是在附近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