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青緹一直體溫較低, 有冰肌玉膚之姿,其實到了夏日,她也是很少出汗的。
可是許是夏日炎炎, 如今她卻覺得有些潮熱, 就連方才枕過的玉枕也被捂得悶熱。
她舉起手裡的團扇輕輕扇了兩下風,似要散去這其中的種種悶熱, 然後她眼中頓時流轉了一縷擔心。
她其實知曉自己擔心什麼,她在擔心陳濟,所以才會想起一些小時候的事情。
溫青緹也細細琢磨過陳雀的死,她也想到了陳雀那些胡言亂語, 然後如今林瀅還去尋陳濟說話,這一切代表著什麼呢?
其實仔細想想,她可能是過分擔心了。
林瀅不過是隨便問問,並不代表什麼。隻不過自己關心情切,她擔心陳濟,所以有些心亂了。
溫青緹還梳理了一遍自己印象中陳濟。
不錯,她出於男女之彆, 是不可能真的跟陳濟十分的親近, 可是她也跟這位陳家哥哥有一些接觸。
仔細回想之下, 她覺得陳濟為人並沒有什麼毛病,也尋不出什麼缺點。
若說缺點,那可能便是陳濟為人略顯固執,是一個十分執著的人。
可成大事者, 不就是需要這樣的一種執?那麼這樣一來, 這也並不算是陳濟的毛病了,而是陳濟幼年時就展露的一抹鋒芒。
溫青緹慢慢扇動自己手中團扇,扇下清風流轉, 也似驅散了一團燥熱。
如此燥熱消,便有清涼起。
如今林瀅來到了鄞州,溫青緹這個舊識自然是要儘地主之誼。
昨日匆忙,不及相備也還罷了。所以她跟林瀅約了今日晚膳,要在花廳宴請林瀅。
林瀅和衛瑉掐著飯點兒過來,兩人都是饑腸轆轆。不過麵對斯斯文文的溫青緹,這兩人也裝出一副斯文樣,使吃相好看些。
等撤去餐食,上了水果和甜點,溫青緹問起案情,林瀅也挑了些能說的和溫青緹說一說。
譬如陳雀確實是陳氏族女,手臂曾被酸炙傷。還有陳濟曾與陳雀相識,被陳雀所救之類。
溫青緹微微默了默,心裡不覺輕輕的歎了口氣。
也許,也許小雀曾經說過許多真話,而她的抱怨之中,其實也蘊含了關於曾經酸楚。
至於陳雀靠偷盜給陳濟喂飯,林瀅也就沒有提,更不準備拜托溫青緹替自己尋一根陳濟的頭發。
有些事情畢竟還是有些危險的。
溫青緹是個秀雅溫婉的女子,林瀅並不願意她參合其中太多。這案子裡的血腥氣,不適合熏著溫青緹。
林瀅不提,溫青緹也好似並無所覺。不過這場小宴散去,溫青緹送了林瀅一個禮物,是一枚她親手做的小小香囊。
香囊不是重點,重點是香囊裡麵的香。
這其中的香,是溫青緹親手所調,以蘇合香為主香所調。
溫青緹是個心思玲瓏的人,她贈香給林瀅,亦是有屬於自己用意。
她中午做的那個夢,夢裡是少年陳濟打完馬球的樣子。
那時候尹惜華和陳濟有過一段對話,可陳濟卻並沒有放在心上。
溫青緹那時候年紀還小,所以很多話都插不上口。
陳濟問她:“你開始學調香了?”
溫青緹回答:“調香可以凝神、靜息,令自己思考冷靜。陳家哥哥,我盼你也如此。”
陳濟似怔了一下,然後緩緩說道:“你說得對。”
後來,後來陳濟就再也不打馬球了,哪怕他喜歡。
過去許久之後,溫青緹也曾想過,是因為自己說的那些話嗎?
可她又恐這樣想,是自己自作多情。
再後來,她從陳濟眼裡瞧出了情誼,又覺得可能真是這樣。
現在她送這樣一個香囊給林瀅,那就昭示阿瀅是她的好朋友。如此一來,便算林瀅查案跟陳家有什矛盾,彼此終究會冷靜和克製一些。
不過這些心思,溫青緹並沒有說出口。
而林瀅也珍而重之接過了這枚香囊,小心翼翼將之收好,然後向溫青緹道謝。
和溫青緹告辭後,林瀅忽而想,這一日鄞州城倒是並未再殺人。
那凶手兩日連殺兩人,將整個鄞州城鬨得人心惶惶,各自警惕戒備,如今城中巡邏也是多了許多、
而今日的靜月湖邊,也變得靜悄悄,再沒什麼遊客。
難道因為增加了難度,到了第天,那凶手便不再殺人?
又或許,凶手已經殺了要殺的人,所以不會再繼續下去?
這時天色已經晚了,天地間如同籠罩了一層黑紗。
林瀅跟衛瑉也已經忙了一天,本來應該回去好好休息一番。
可林瀅卻忽而不想去睡了。
昨日因為長途奔波需要休息一晚,可是今天呢,林瀅覺得可以卷一卷,熬夜加班,發揮一下自己這個工作狂的本質。
因為凶手不等人,尤其一個兩日連殺兩日的凶手,很難預測這個凶手什麼時候又殺人,殺的會是誰。
所以她對衛瑉說道:“衛小郎,不如我們前去官府,查閱卷宗,我心裡好似有了一個主意,說不定能查出凶手。”
可見一個卷王不但自己加班,還會帶動自己身邊的人。
衛瑉也是俠骨仁心,又善良正義的少年郎,當然並沒有反對。
於是兩人前去官府存檔案的架閣庫。
當然如今天色已晚,按照常理而言已經拒絕觀閱需要明天再來。
不過林瀅當然亦是有自己的辦法。
要知曉如今鄞州接連出現了命案,故而上官也是十分在意。畢竟當年那位倒黴程知州就是因為破不了案丟官調職,從此沒有前程了。
前車之鑒可依,如今現任沈知州可是關注得不行。
案子破!必須得破!還得十天內破!到期破不了,本府衙役挨板子。
所以林瀅主動加班,鄞州的捕頭捕快們上班積極性也高,如今熱情的為人民安全加夜班。
林瀅找上加夜班的方捕頭,說自己如今想去架閣庫翻閱資料。
為了不挨板子,方捕頭當然會鬆口,而且全力襄助。
畢竟如今林瀅已經名聲在外,是個會破案的奇女子。此案詭異,方捕頭也對破這個十幾年前都破不了的陳案毫無把握。
所以如今,方捕頭也將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了林瀅身上。
捕頭雖然是吏,可人脈卻是很廣。
方捕頭有個老表是看架閣庫的守當官,便為兩人尋來鑰匙,也不需要什麼手續,就放兩人進去了,隻讓小心燈火罷了。
看著林瀅一係列嫻熟操作,衛瑉隻能感慨她是懂人情世故的。
到了架庫閣後,林瀅尋到了當年的檔案,一一取出,放在幾上,又用手拂去上麵浮灰。
這些卷宗放在架子上許多年了。
唉,當年鬨得轟轟烈烈,沸沸揚揚,幾個薄命紅顏的死更讓滿鄞州城的人無比唏噓。可是世事無常,再高的熱度也會退去,這些案子也是頓時成為懸案,變得漸漸無人關注了。
林瀅瞧在了眼裡,心底也是禁不住泛起了一抹酸意,很不是滋味。
不過現在,她會重新翻閱這些積灰的檔案,讓曾經的真相再一次浮出來的。
她輕輕吹了一口氣,那些飛灰揚起了,使她打了個噴嚏,讓林瀅趕緊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感慨過後,接下來就是工作時間了。
林瀅翻閱之後,也不得不感慨當初東川世族確實是想要尋出凶手的。他們有請女仵作驗屍,留下了詳細的驗屍格目,不但如此,各種資料也是記錄詳實。案卷不但詳細記載了案發經過,還有當時目擊證人證詞,也就是護送她們護衛的證詞。
如此一來,林瀅對自己所設想的辦法越發有信心。
當年鄞州世族做了許多,可並沒有什麼用,恐怕還惹了許多嘲笑。可是過了十數年後,這些看似沒有用的資料就蘊含了線索,能指引林瀅尋覓到事情的真相。
十四年前的樁案子之中其他人家也還罷了,可當時,在滿城恐慌的情況下,還有溫、盧兩姓的貴女陸續被殺。
林瀅尚未進入鄞州城時,就懷疑是當時貴女身邊所親近的護衛所為。
她分彆對比了溫華蕊和尹慧儀死時護衛名字,由於這支護花衛是鄞州世族共同成立,故而亦是有重疊名字。
林瀅和衛瑉對比之下,一共找出四人。
那麼接下來,就是排除法。
這個凶手當年之所以停手,很可能是參加了當時蓮花教教主任天師在鄞州附近發動的雙鄉之亂。
又或者,這四人之中有誰發生了什麼事,比如被關起來,又或者身體受了什麼損傷。如此一來,使他不得不停止殺戮。
那這四人後續如何,就沒有在卷宗之中記載了。
那替兩人開門的守當官姓餘,看著年紀也不小了,聽聲音是鄞州本地人。如今他開了門,也懶得回家了,隻在椅子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打瞌睡。
林瀅心中一動,覺得說不定有門,便喚醒這位餘老頭,問可認識這四人。
事實證明,林瀅判斷顯然是無比準確的。這位餘老頭年紀大,又是個底層吏,消息十分精通,而且還是個話癆。
林瀅圈出來這四人,其中兩人已經死在戰亂中,還有一個於大海還整齊活著,住在東街。剩下一個,卻是個落了個殘廢,還是個癱子,躺了有十來年了吧。
林瀅聽得眼皮輕輕一跳。
餘老頭所說的這個癱子叫江興,今年也有五十六了。
江興!這個名字是第一次出現在林瀅麵前。
“要說興哥當年,也是為人豪爽,又大方又威風。那時他是陳家侍衛統領。那時他才四十來歲,功夫好,又會做人。他本來是個武官,靠著陳家還升得快,後來他腿受了點傷,才辭官回陳家當護衛。其實說是腿受傷,我卻瞧不出來,我看他走路也沒什麼問題。”
“至於為什麼會回去?可能也是想提攜兒子,讓親兒子在陳家麵前露臉。他們家一直都是侍奉陳家,算是頗得信任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誰不為自家生的崽操碎了心,那可都是操心到了骨子裡了。他那兒子卻不省心,年輕時候不肯乖乖娶了正經妻子,反倒娶了個胡女,怪發怪眼,瞧著奇奇怪怪。”
林瀅驀然杏眼一亮,喃喃說道:“胡女?”
胡女,怪眼怪發的胡女?
餘老頭並不明白林瀅心中所想,隻在那兒感慨:“不錯,娶個正正經經的大胤女子不好嗎?至少做官也體麵。好在興哥那兒子年輕時候雖然荒唐,老了倒是個孝子。他現在動不得了,兒孫還將他好好侍候,他還挺到現在呢!總算是個有福氣的。據說那胡女也已經死了,如今他也已經娶上了正經妻子。”
林瀅卻想這個江興的兒子娶了餘老頭所說怪眼怪發胡女這件事。
她忍不住想到了案發現場發現的那兩根發根發黃染過色的頭發。
其實胡人外貌特征明顯,哪怕染過頭發,挺鼻深目加上眼珠子顏色不同,也是一眼能看出是異族。如此一來,染發就沒意思了。
可是混血兒就不一樣,可能他們輪廓會柔和一些,眼珠也不會帶顏色。畢竟眼珠顏色遵循深顏色對淺顏色是顯性基因原則。
但是可能他們後代,頭發裡還會夾雜一些異色發絲,但隻要染染,就看不出來了。
當年的殺人凶手老了、廢了,可是他卻是可以培養出一個新的殺手,可以替這個凶殘的惡徒繼續施展暴行!
然後他可以擁有同樣的兵器,並且知曉案發現場的細節,甚至割下了受害者的一絡頭發。因為真正的凶手告訴了他這一切,使得他可以清楚的按照這一切行事。
林瀅慢慢的瑉緊了唇瓣。
對了,還有江興姓江。
她忍不住問:“江興那個娶了胡女的兒子,是不是叫江鉉?江鉉是不是有個女兒叫江蓉?那胡女除了為他生一個女兒,是不是還為他生了一個兒子?”
餘老頭笑著說道:“我知道他兒子確實是江鉉不假,至於江大人女兒名字叫什麼,我就不知曉了。兒子也有一個,不過據說不成才,整日裡不愛出門。這副性子,倒好似他親爹。江大人為人老實本分,似也不願意升官,如今也不過是個錄事參軍,做些衙門散碎事,倒也安然自得。若他肯好好巴結陳家,絕不止這個官職。”
但林瀅並不覺得江鉉有餘老頭說的那麼老實。
江蓉楚楚可憐,用發釵栽贓陷害陳雀在前。
之後他那個胡女生的兒子又很可能是殺死陳雀的凶手。這一家人輪番上陣,陳雀顯然是有點兒慘。
那麼陳雀到底怎麼得罪江家了?
還是陳雀當真手握一個對江家不利的秘密,使得江家非要欲處之而後快的決心?
陳雀名聲並好,許多人都覺得她滿口謊話,並不是很靠譜。
可也許陳雀並沒有說那麼多謊,很可能她說了許多真話。
無論如何,這一切顯然已經對得上,林瀅覺得可以一探江家了。
可這樣的夜裡,卻有些生物在蠢蠢欲動,隱匿著自己渾身血腥氣。
有一個醜陋的生物此刻正在做夢,夢到曾經的快活事。
一切都是回憶,對於受害者而言是可怕的回憶,可對於某些怪物而言,這些回憶卻是極為美好的。
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他外表恭順老實,可是內心卻充滿了惡毒的欲望。男人已經很會掩飾自己的表情,以此凝視自己眼前的獵物,使得自己能將之順利撕咬。
他的獵物是個十來歲的少女。
這個年紀的少女是多麼的美妙,她們沒有被世俗徹底玷汙,還有著一絲純真。可她們的身軀卻開始變得像個女人,開始有一些女人象征,並且因此產生了不可言說的嫵媚。
那細細的肢體細潤柔軟,就像是最鮮嫩的枝頭,看著是如此生機盎然,鮮潤清新。讓人,讓人想要狠狠的折斷。
人對過分美好的東西,總是會生出一絲摧擇的衝動的。
可是現在還不行,因為這個美麗的女子還被一些狗腿子嚴嚴實實的守著。就像果肉被外殼包得嚴嚴實實,不允旁人覬覦輕嗅。
所以他還得用些計策,將這樣的獵物猶如自己的陷阱之中。
那獵物顯然也被鄞州城如今的腥風血雨嚇得惶恐不安了,她下意識繃緊了自己的身軀,而一雙妙目卻禁不住四下張望,似生恐有什麼可怕的生物向自己撲來,簡直像隻可憐的驚弓之鳥。
哪怕是身邊奴仆靠近她,隻要不是熟麵孔,那少女就會流露出驚恐之色。
看到自己能如此嚇唬這樣的少女,他心裡驀然升起了一股得意,是對自己所作所為的一種稱讚。
可是,這自然不夠,遠遠不夠。
然後他向著這個少女走過去。
他靠近獵物時候,獵物感覺到自己的到來,驚慌似的一側身。
她模樣真是楚楚可憐啊,簡直像是一隻受驚的小鹿。
可少女看清楚他的麵孔時候,卻反而鬆了一口氣,不覺冉冉一笑,露出了一個放心表情。
因為自己對於這個少女而言,是一張熟麵孔。
這張熟麵孔,亦是一張讓人安心的麵孔。
她緊張兮兮說道:“江叔,可是有,有什麼事?”
聽著少女嗓音裡的恐懼,他心裡禁不住冷笑,隻覺得十分之感慨。若換做平時,他們這些家臣,是不值得多看重吧。
哪怕口中雖然尊重,心裡終究是看不起的。那樣的親切,也不過是一種紆尊降貴的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