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挽起了自己衣袖時,便露出了手臂上的一個梅花刺青。
那朵梅花鮮潤欲滴,就像是血染過了一般。
順著這朵染血的梅花往上去,楊蕊就看到了殺人凶手的臉,是她父親楊華的臉。
而楊華這一張臉,卻是已經淚流滿麵。
死前落在尹嫻君臉上的水珠,是他眼睛裡流出來的淚水。
當時楊蕊也不過六歲,六歲的孩子還不會控製自己的情緒。所以她是被哥哥捂住了嘴唇,使她不能發出一丁點兒的動靜。
楊衝年紀大一些,懂的事情也更多了。他可能已經意識到,若彆人發現他們,哪怕他們如今隻不過是小孩子,怕也是會遇到一些可怕的危險。
楊蕊發不出聲音,可她卻是會流淚。那些淚水一滴滴的淌落,落在了楊衝的手掌之上。
於是她知曉,自己美好幸福的童年生活就已經結束了。
她父親並沒有比母親多活多久。
一個連失敗都承受不起的男人,也承受不了自己殺妻。
尹嫻君死了後,楊華很快就生了一場重病,沒有熬過這個冬天。
彆人都說他情深,跟夫人這般伉儷情深,生死相隨。誰也不知曉這其中真相,更不知曉這其中有一個怎樣難以啟齒的秘密。
然而尹嫻君的話也許是對的,楊華這樣脆弱的人,是本不應該加入梅花社的。
那不是楊華能玩得起的東西。
後來他們兄妹三人被送入族叔楊攸處,畢竟他們年紀還小,需要長輩教養。
以後等他們長大了,於仕途跟姻緣都頗有好處。
若母親死了是一場噩夢,那麼這場噩夢一直一直,都沒有結束。
楊華生前跟楊攸關係親近,楊攸對這幾個侄兒侄女也十分關照,管束極嚴。外人瞧見了,誰不讚一聲呢。
可楊華之所以入梅花社,其實亦是楊攸促成。
現在楊華死了,可他還有一個兒子。九歲的楊衝耳濡目染,在楊攸的教導之下,思想漸漸也不一樣。
他從來未曾跟楊蕊提及母親的死,楊蕊也沒有提。
仿佛這件事,終究成為了沒有發生的事。
母親是病死的,父親癡情,也追隨其而去。這其中並沒有什麼殺戮,隻不過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
死去楊華手臂上的血梅花,如今終於染上了楊華的手臂,父子二人的手臂之上,亦終於有了一款同款的刺青。
楊蕊也將這個秘密藏在心裡。隻不過她總是暗暗打聽,從細枝末節處尋到線索,又或者從哥哥口中探聽梅花會的消息。
可她知曉自己如今這些所作所為是徒勞無功的。
有什麼用,縱然能探得真實,她又能做些什麼?她觀察到的這些,又能告訴誰?如此一想,自己所作所為仿佛也不過是徒勞無功的掙紮,無非是苦悶日子裡的一點兒微薄執著。
無論如何,楊蕊也仍然想要繼續苟著,並不願意魚死網破
而若這樣的日子裡,有什麼值得令留意且歡喜的事,那就是她還有一個妹妹。
尹嫻君有兩女一子,分彆是楊衝、楊蕊、楊嬌。
那日在屏風後,有楊衝、楊蕊,卻沒有最小的楊嬌。
楊蕊好似一下子長大了,她變得沉默、恭順、守禮,顯得十分乖巧。嬸娘也誇她嫻靜貞柔,恭順謹慎。
養這樣一個孩子,自然是令人覺得省心的。
而一個孩子若失去雙親,又寄人籬下。那麼她若變得乖順一點,似乎也不過是人之常情。
誰也沒有察覺楊蕊這種成熟之下,隱匿著彆的不為人知的傷痛。
可她妹妹楊嬌卻與她截然不同。
楊嬌那時候沒有站著屏風後,所以她得以解脫,不必知曉某些真相。
而且父母死去時楊蕊年紀還小,所以雙親在她記憶裡其實很模糊了。那時候楊蕊也傷心了一陣,可是也恢複過來了。
妹妹是活潑明媚的,她如一陣風掠過時,也帶過了楊蕊羨慕的目光。
她如一朵鮮潤的花,開得招搖,招搖得肆無忌憚。
嬸娘嘴裡稱讚楊蕊嫻靜謹慎,又總斥責楊嬌學習懈怠,性情輕佻。可比起守禮的楊蕊,嬸娘心裡更喜歡楊嬌,因為楊蕊太過於守禮了。
有時候過於守禮就是一種客氣。
楊蕊也喜歡這個妹妹,阿嬌仿佛帶著她某種寄望,替楊蕊做那些她不能做的事。
她不能笑,不能鬨,阿嬌卻是可以。仿佛妹妹替她將不能做的事做個遍。
總還是有人替她快樂的。
而楊蕊呢,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她討厭梅花會,於是不動聲色去打探梅花會的秘密。可這又有什麼用呢?
她不過是個弱女子,就算再如何不甘,又有什麼用?為了活下去,她就得謹慎,就得將所有的火壓在心裡。
然後伴隨時光流逝,他們幾個孩子都長大了。
嬸娘對她雖然客氣,可也算儘職。她給楊蕊挑了一門親事,亦是一個世家子弟。楊蕊對他並沒有什麼感情,卻也是安順接受。
她並沒有什麼意見。
其實哪怕嬸娘問她意見,她也沒什麼意見。年輕少女的心早就被忍耐的酸楚填滿,並不能感受到愛情的甜蜜,也沒有彆的什麼期待了。
她婚事定下來後,就輪到楊嬌了。
可輪到楊嬌時候,楊嬌卻反對這一切。
她不願意!而且她有心上人,她的心上人還是個寒門子弟。
楊蕊沒有的東西,楊嬌全部都有。無論是稚氣無知的開心,還是對愛情的憧憬,甚至對人生對生活期待和熱情,這些都在楊嬌年輕生命中體現。
可這樣的天真浪漫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原本愛惜她的嬸娘第一次真心實意動怒,因此憤恨不已。
而楊蕊的勸說在楊嬌麵前是那般的蒼白無力,簡直毫無說服力。
楊嬌握著楊蕊的手,還盼望能得到親姐姐的支持。她並不知曉這是怎麼樣的危險。
她還推心置腹,告訴了楊蕊自己計劃。
她準備為了愛情甜蜜,和心上人私奔。
私奔?楊蕊聽到這個計劃,從頭涼到腳。
她隻盼妹妹打消這個計劃,阿嬌並不知曉這其中蘊含了怎麼樣的危險。
她好幾次話已經到了唇邊,卻終究這般咽下去。阿嬌隻是年少糊塗,會打消主意的,不必一定要告知她當年真相。
可那天她離開阿嬌院子時已經後悔了。
這純粹的天真固然寶貴,可始終是需要打破的。而現實就是,楊嬌應當知曉自己母親是怎麼死的,而且她處境又是怎麼危險。
阿嬌需要知曉,其實她並沒有任性的資本,更沒有放肆的權利。
那朵血色的梅花紋在了一個人的手臂上,會給“行差踏錯”的人帶來滅頂之災。
一個高貴的貴族女子血脈,是決不能被一個寒門子弟所“玷汙”。然後就是在那一晚,楊嬌就溺斃在池塘之中!
是失足落水—
至少,服侍楊嬌的婢女們是那麼說的。
昨夜下了雨,池邊青苔都濕漉漉了,泥也軟塌塌。
池塘裡荷花開了,還有一支並蒂蓮。
楊嬌就是貪看這枝並蒂蓮,不覺踏上了池邊怪石。
然後她就栽倒在池子裡。
下人急著去撈,自然是第一時間組織了救援。可就算這麼竭力相救,楊嬌體弱,終究是死了。
這些說辭簡直令楊蕊從頭涼到腳!
她不信,鬼才相信這些說辭。
妹妹死了,她隻覺得自己一顆心被人挖了一塊兒。
從母親死了,她就沒有對生活的熱情和期許。她感覺自己不完整了,妹妹就像是自己丟失的一部分,承載著她的浪漫多情,天真幼稚。
可她的一部分已經被人毀了去!
現在她還苟著性命,可這樣生命又有何意義?
然後她就給典獄司駐守在鄞州衛所寫信。典獄司的紅甲衛監聽天下秘密。這個天下,自然包括鄞州城。
她詳細介紹了梅花會這個組織,甚至提及了自己母親的死,還有一些她觀察到的梅花會成員名字。
她不怕死了,大不了一拍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