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被關在這兒的小姑娘?”
林瀅一邊說話,一邊握住了芸柔的手掌,一臉關切樣子。
但她目的卻是握住芸柔的手掌,因為一個人的手掌會告訴許多彆人的東西。
芸柔手掌十分柔軟,並不似做過粗活或者習武樣子。一個人長期鍛煉出的結實肌肉不會騙人。
指上有繭,從部位來看,她應當苦練過琴技。
芸柔猝不及防,有些無措,她並不知曉眼前阿瀅的熱情另有目的,隻覺得林瀅似乎很自來熟。這使得芸柔結結巴巴說道:“我名喚芸柔,是,我是李統領送來侍候蘇大人的。不過,不過蘇司主並不喜歡,甚至並未見過我。”
她生恐林瀅誤會,趕忙如此的解釋。解釋完畢,芸柔心內又有點發酸,忽而想若自己不是解釋得那麼清楚,眼前這位林姑娘是不是會誤會。
芸柔抬頭去看林瀅時,林瀅目光卻從她麵上移開,開始左顧右盼。
芸柔確實是個柔弱女子,林瀅目光盼顧,是打量著房間裡有無旁人監視自己。
還是自己不出這房間,就不會有什麼事。
芸柔卻期期艾艾說道:“蘇大人似乎並不喜歡我,卻不知為什麼,還是把我收下留下來。”
她終究有幾分醋意,說話也綿裡藏針,暗示無論如何,蘇煉畢竟將她這個禮物留下來。其實這彆院裡管事早就告訴自己,過幾日會送自己回鄉。芸柔故意這般言語,也是含糊其辭。
林瀅心思不在芸柔身上,隻道芸柔真心害怕,故而隨口安撫:“不會的,蘇煉,嗯,蘇司主。聽說他會把彆人送來的女子都送回鄉下,跟親人團聚,想來你也不會有事。如今,大約也並不例外吧。”
“你跟我,又不一樣。對了,你來看看我,他們不管嗎?”
林瀅想芸柔又不知曉蘇煉的什麼秘密,普普通通的一件小禮物而已,應當不會有什麼事才是。
卻說得芸柔麵頰一熱,一陣子羞慚。
芸柔自然理解岔了,沒想到這位林姑娘看著模樣斯文,反擊起來居然是如此乾脆利落,不留情麵。
芸柔麵頰火辣辣一片,雙眼頓時蒙上一層水霧,結結巴巴說道:“林,林姑娘,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這麼跟你說話的。”
想著自己因為心中醋意,方才這麼試探著茶言茶語,芸柔驀然一陣羞慚。
倒是把林瀅嚇了一跳,看著眼前芸柔不知怎麼就變成泫然欲泣模樣。
林瀅趕緊重新握住了芸柔的手,搖搖晃晃,這樣哄她:“我沒有什麼意思,你彆放在心上。”
她本來有點兒懷疑芸柔是故意扮柔弱試探自己,怎麼說自己如今也是知曉了太多秘密的重要人物,隨便讓芸柔闖進來不是很合常理。
可這麼無緣無故懷疑人家,那是很不禮貌行為,難怪都把芸柔逗弄哭了。
林瀅想起方才芸柔說的話,便想到了她如今的處境,想到她如今身如浮萍,可能十分擔心自己未來。而自己顯然對人家心情絲毫沒放在心上,顯然不是很善良。
林瀅柔聲問道:“你家裡還有親人嗎?”
芸柔含著淚水輕輕點點頭。
林瀅柔聲說道:“你家裡親人待你如何?若你回去,會待你好嗎?”
很多淪落風塵的女子都是為家人所累。林瀅就曾見到,有家人把年僅五歲的女兒賣去青樓,來換兩袋小米。
所以有時候送回親人身邊,可能並不是什麼好去處,反而讓人多賣一次。
芸柔輕輕說道:“我,我有一個哥哥,還有一個姐姐,他們,他們——”
如果不是林瀅問起,她很久都沒有提起自己的親人了。現在這般想起時,芸柔忽而微微有些恍惚。
沒賣給媽媽時候,芸柔見過落魄的□□。
那些女人淪落在最下等的私娼,卷簾後掩著劣質幾分氣息。她們大抵麵目憔悴,目光呆滯,比同齡人看上去老上許多。而光顧她們的客人,也都不過是些最底層不挑食的漢子。
她們大都染病,過幾年就會死一個。死了的妓子被席子一卷,然後扔在河裡麵去。
所以叔叔和嬸嬸要賣了自己時候,她哭得稀裡嘩啦,哭得傷心欲絕,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
可落到媽媽手裡,她卻告訴芸柔,這是好日子到了。
媽媽甜言蜜語,說她樣貌好,要養好了待價而沽,跟那些青樓女子是不一樣的。
如此一副好容貌,若是養在鄉間,豈不是平白浪費一副好顏色,磋磨了這些年光景。
美色是女人的武器,這樣正好成為晉身之階。
芸柔吃的比以前好,養的比以前嬌嫩。媽媽每天告訴院子裡姑娘,分享的都是經典成功案例。比如誰誰攀附上高官,順利入門為妾。誰又成功成為外室,穿金帶銀吃喝不愁,還不必守許多規矩。作為老板,她把這些嬌養瘦馬未來生活前景描繪得十分美好,讓她們心甘情願攀高枝爭寵——
哪怕是芸柔這種稍顯溫遲的性子,心裡也有些想法。
在那種相互攀比,積極進取氛圍下,也是很難保持一個清醒的頭腦。
芸柔已經很久沒有想起以前的親人了。
見她猶豫,林瀅覺得知道了點兒什麼,不由得說道:“我知道了,他們對你不好。”
芸柔慌忙否認:“不,他們對我很好。”
“小時候,我們三個父母死了,不得不寄居在叔叔嬸嬸家。誰願意家裡有幾個拖油瓶?我身子嬌,大哥大姐就幫我乾了許多活兒,還省下飯菜給我吃。其實他們逆來順受,一向很聽話。可後來叔叔要賣了我,他們卻不肯,被叔叔打得頭破血流——”
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芸柔還記得。
正因為記得,所以她終究不能容忍彆人說哥哥姐姐不好——
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這些了——
沒想起哥哥姐姐,沒想起過去那些辛苦艱難的歲月。一開始當然會想,可媽媽不會讓彆人見這些姑娘,更不會將親人的信給她們看。
於是漸漸的,似乎曾經歲月的痕跡就從她生命裡消失了。
她忽而心頭微酸,心下湧過了一抹異樣。
林瀅忍不住笑了笑,真心實意說道:“那樣就好。”
因為很多墜入風塵的女子,其實並沒有值得掂念家人。因為沒有人會愛惜關心她們,到最後也隻能留在這一行。
所以林瀅說道:“你該知曉,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值得懷念的親人的。其實,你很有福氣。”
芸柔自然明白這一點。
就像小院裡的幾個姑娘,大家雖然爭風吃醋,彼此相互攀比扯頭發。可她們彼此,也是唯一能傾吐說話對象。她們也會說說自己過去。像燕蓉就是被家裡賭鬼賣了去,這死丫頭整日想著攀附高枝,耀武揚威。
她當然也想到了燕蓉的下場。
攀附個富商沒幾年,就被轉手送人。後來芸柔曾經見過她一回,燕蓉在花船上彈琴,她濃妝豔抹,鬢發間彆了一枝廉價絹花,看著老了不少。
芸柔假裝沒看見,並沒有向前打招呼。
那些事情,她們其實也是見過不少。可是這些不幸,總是會被淡化掉,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可以搏一搏的幸運兒。
想到了這兒,芸柔忽而有些慚愧。
因為當小晏告訴她,會送她回家時候,她竟滿心失望,也沒有細想自己的家人。
她都已經忘記了,當初自己哭著哀求哥哥姐姐,一定要贖回自己。
不知怎的,她看著林瀅時候,內心浮起的酸意亦是淡去了不少。又或許她對蘇煉的心思,其實也並不如何純粹。
也許她也考慮回鄉,拋去那些不切實際如雲似霧的夢,回家過上些踏實日子。她比彆人薄有幾分福氣,家鄉還有親人等著她。
林瀅並不知曉這幾句話就讓芸柔內心浮起了這樣的洶湧,不過她也瞧出來芸柔情緒平複了許多。
然後林瀅忽而盯著她,認真臉:“其實,你發覺沒有,你和我生得很相似。”
林瀅:天惹,沒想到居然還能有這樣的巧合。
仔細看看,芸柔身量跟自己相似,亦有一雙大大的杏眼。甚至林瀅還注意到,她進門時候還戴著一片遮陽的麵紗,以防陽光曬壞了她嬌嫩的肌膚。
芸柔忽而一陣子尷尬,覺得這件事情自己可以解釋一二。
她結結巴巴說道:“林姑娘,你聽我解釋。”
但林瀅雙眼卻浮起了一層歉疚之意。
林瀅衣衫被換掉了,道具什麼的也沒有,她一咬牙,隻能對芸柔來硬的。
她伸出手按住了芸柔頸動脈,芸柔一臉懵懂看著她。要對這嬌滴滴的小美人兒動粗,林瀅亦是心生不忍。但為了鄞州百姓,林瀅一咬牙,隻能狠下心。
作為專業人氏,她順利掐暈了毫不設防的芸柔,然後換上了芸柔的全部行頭。
看著昏迷芸柔雪白頸項上青紫,林瀅甚為愧疚。
山雨欲來風滿樓,如今整個鄞州城都已然被一場巨大的陰謀籠罩。事已至此,林瀅亦隻能先行準備逃出去。
然而她剛出房門,就被一個不認識的小姑娘牽住了手臂:“芸柔姑娘,是喜事,司主正要見你呢。”
她還回過頭,對著林瀅輕輕的笑了笑。
笑容裡一副你應該懂的樣子。
林瀅本來想說自己不懂,可她忽而懂起來,不覺風中淩亂,內心更很不是滋味。
芸柔是彆人送給蘇煉的小禮物,如今仔細想想,從芸柔幽幽口氣之中,她未必不願。但是輪到了林瀅,這件事情就有些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