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死一個溫家女兒,已經算是朝廷對溫氏的寬待。溫應玄自行辭官,榮養故裡,已經算是一種體麵。故而那時他誤服丹毒,匆匆亡故,還有一種說法,就是他自儘以安陛下之心。”
說到了這兒,尹惜華似笑非笑,似乎覺得這些結論其實很沒意思就是。
徐慧卿在一旁接口:“可是溫應玄的死,應當並沒有這般簡單就是。”
尹惜華:“炮製溫應玄的人乃是如今的典獄司司主蘇煉。典獄司尋出種種證據,令這位受寵的五皇子名聲儘毀,落得這樣子一個下場。你不覺得,這件事情十分有意思?”
說到了蘇煉時,尹惜華眼中一抹精光頓時一閃而沒。
徐慧卿聽得微微一怔,忽而生出一些感慨:“可是,五皇子畢竟是天子血脈。蘇司主終究是臣子罷了,卻摻和皇室奪嫡,豈不是大忌?聽聞當今陛下心思深沉,最是善疑,難道蘇司主的所作所為,他當真一點兒也不知曉?”
尹惜華微笑:“陛下當然是知曉的,也許因為蘇煉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呢?不錯,當今陛下是對世族表露出一種竭力接納的友善態度,甚至溫應玄能入朝為相。可他麵上雖然這麼做,可心裡卻未必那麼歡迎,更不必說五皇子還娶了一位溫家女兒。那些世族血脈難道還要借助外戚的身份,重新滲透回大胤朝廷?”
“隻怕咱們這位陛下表麵上對五皇子寵愛有加,其實心中早就十分失望惱恨。可是他又能如何?難道因為五皇子娶了一個溫家女兒,就要削爵流放嗎?他表麵上,卻對這個兒子十分親好。要處置這個不懂事的兒子,當然需要一些彆的罪名。蘇煉也是給了咱們陛下彆的罪名——”
“我常想,溫應玄這麼個精明的人,怎會抵擋不住誘惑,嫁女布局摻和大胤的奪嫡之爭?這其中自然少不得身邊之人的攛掇、鼓動,這個攛掇鼓動之人,便是陳濟。”
“有意思的是,發生這一切時,陳濟本是溫應玄的心腹,卻跟蘇煉這位典獄司司主眉來眼去。溫應玄死後,陳濟繼續步步高升,這其中也離不開蘇煉襄助。當然陳濟也投桃報李回報了不少。”
這兩人相互利用,居於如此高位,可以說是年紀輕輕,就都手握重權。
如今這鄞州城,就更要被兩個同謀攪得血流成河了!
尹惜華卻想,無論死多少人,蘇煉這個典獄司司主總歸是能安然無恙的。
他這樣想著時,卻是聽著徐慧卿柔柔說道:“唉,可惜林姑娘還留在鄞州城,卻不知這場風波會不會波及於她?”
尹惜華本想回答,有蘇煉相護,林瀅大約並不會真的沒命。
可他張張口,卻並未說出來。
因為這樣子說,就仿佛有一種對自己的開脫,開脫處在於他仿佛也曾在意林瀅生死,覺得這位師妹並不是那般危險。
然後,尹惜華深深呼吸了一口氣,他緩緩說道:“這是阿瀅自己的選擇。”
我喚她走,她也不會走。
林瀅有一副溫柔的性情,平時也很少會跟人吵架的。
可她皮囊雖然溫柔,性子卻是很倔強,其實是個很固執的人。
尹惜華一直是個冷情的人,經曆巨變之後,他很少將什麼人真正放在心上了,他性情其實已經變得很淡漠。
楊炎如是,溫青緹如是,包括眼前這個可以一用的徐慧卿也如是。
可此刻離開鄞州,他忽而生出一種惆悵。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的人,居然還會有這種情緒。
仿佛那幾年教導林瀅的光景,並不是一點兒意義都沒有。
仿佛讓尹惜華今日的快活,也好似平添了一縷瑕疵。
徐慧卿是個聰明的女子,故而此刻她也並未再打攪尹惜華了。
有些話可以問,有些話卻不可以。
就像尹惜華彼時正在顧公跟前當幕僚,無權無勢,又怎麼知曉這些朝中大事?他又動用了怎麼樣不為人知的秘密,查出陳濟身份,乃至於知曉小雀就是當初的陳雀。
這些當然是一個秘密,可是卻並不是徐慧卿可以問,可以窺探的秘密。
此刻在陳濟跟溫青緹的婚禮上,林瀅也在講述一個秘密,就是溫應玄死亡的秘密。
她隻不過是個女仵作,自然並不知曉什麼朝中大事,更不知曉什麼五皇子。
林瀅緩緩說道:“博遠公死去三年,也是上天可憐,掘出來的屍體猶自完整。他並非中丹毒而死,而是被人灌入了砒、霜劇毒而亡。”
林瀅之前已經引起了驚濤駭浪,如今她人前自承挖掘了溫應玄的屍體,更是好似點了火,令在場世族子弟憤怒非常!
這個女人究竟是什麼品種?這樣子的事情,她居然也能做得出來!
所謂死者為大,溫應玄生前身份尊貴,居然使得這麼個女子挖出屍首。而林瀅不但挖了,甚至還當眾說出來!
衛瑉更在一旁直愣愣說出真相:“如今屍首就運在左近,諸位若是不信,阿瀅可以當眾展示。”
此言一出,更多憤怒責罵聲傳來!
林瀅深深呼吸一口氣,這樣光景她也並不是沒有預料到,她何嘗不知曉自己挑戰了某些底線?可事到如今,林瀅也唯有將這些事情給扯出來。
不過出乎林瀅意料之外的時,這時候溫青緹卻站出來擋在了林瀅麵前,竟出語替林瀅開解:“阿瀅所言,句句是真!青緹幼承庭訓,何嘗不知曉禮儀規矩?今日如此無禮,便是因為知曉這樁醜聞,又不能宣之於口。”
“博遠公死於非命,這是屬於溫家天大的冤情,哪怕是打攪死者安寧,青緹也不願意伯父死不安寧。這件事情,是,是父親允諾,故而阿瀅才前去驗屍。”
溫青緹此刻已經感受到四周極為躁動情緒!
她恐若情緒再激動一些,便有人當中拖曳林瀅出去,將這個褻瀆溫應玄的少女活活打死!
便算有衛瑉,隻怕林瀅也未必能夠安全。
她不知曉林瀅發現了什麼,可是自己願意相信阿瀅,因為她知曉阿瀅的能力,更知曉阿瀅絕不會無的放矢。
更重要的是,今日鄞州之危機必須阻止,所以溫青緹咬咬牙,寧願如此冒險。
她知曉自己說話分量不夠,故而拉父親下水。如果父親真的想要阻止這件事,唯今之計,讓林瀅繼續說下去,也許是最後的機會了。
然後溫青緹帶著懇求的目光看著自己父親。
她知曉溫懷儀未必願意發聲。
當年那個胡女被殺,溫懷儀沒有出聲。自己要嫁給陳濟,溫懷儀也沒有隻言片語。甚至陳濟袒露了自己計劃,溫懷儀也是無可奈何的沉默。
父親在她這個女兒心裡形象崩塌了。
可就算如今,溫青緹還是想要賭一把。
她盼望父親能給林瀅一個可以說話的機會!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溫青緹最後最為確實的期待和盼望!
溫懷儀略默了默,終於沙啞著緩緩開口:“正是如此!”
許多人倒吸了一口涼氣,不可置信看著溫懷儀。
溫懷儀隻漠然緩緩說道:“兄長慘死,我雖知不敬,卻很想為他討回一個公道。如此一來,我心中也會安然幾分。林姑娘,是我請來為兄長驗屍。”
在場憤怒的嘈雜聲漸漸低下去,轉而化作一縷狐疑不定的議論紛紛。
事已至此,在場賓客哪裡還看不出這場婚禮暗潮洶湧,這其中隻怕並不是那般和諧。
溫懷儀不知是不是能阻止陳濟,可他既然開了口,便繼續說下去:“來人,隨衛小郎一道,將兄長的屍體抬進來吧。既已經冒犯仙人,何不查個徹底。”
許多人望向了陳濟,陳濟已將手中鳳冠交給仆人。彆人想看陳濟反應,陳濟隻是笑了笑:“溫家對我誤會,實在太深。”
沈知州身為地方官,眼見眾人情緒緩和了些,便立馬向前說道:“不錯,此事還是查清楚了才好。如此一來,也免得生出什麼誤會。”
沈知州嘴裡說免得生出什麼誤會,可他顯然更加偏幫溫家這一邊。
畢竟溫應玄的死若是沒有什麼問題,溫家何必要鬨這一場?總不能是溫家舍不得讓溫青緹嫁給陳濟?那也不至於。
更何況沈知州心裡還惦記著前幾日的死人,總覺得這件事情並不簡單。若要懷疑,沈知州自然懷疑曾經領兵打仗過的陳濟。
在場客人都被今日變故整得發懵了,尤其是之前還為溫青緹被負心漢辜負的年輕女眷,沒想到劇情畫風居然是直轉而下。
這好好一個狗血風,如今竟好似便成為一個懸疑風。
但無論如何,溫青緹確實是命運多舛,於姻緣一道怕是有些阻滯了。
沈知州這麼說,陳濟也是並沒有反對。
也不多時,溫應玄的屍體就被抬了上來。
正如林瀅所言,溫應玄的屍體保存得尚算完整,並沒有白骨化。
溫應玄身材偏瘦,體內脂肪並不多。他死前以香料熏身,再裹著香料纏以布帛。據聞溫應玄死前幾日因為生病,故而斷食養身,隻待吃丹,體內已經排空。
再加上溫應玄身前有服侍朱砂等煉製丹藥習慣,這些玩意兒雖要人命,可是卻是具有一定防腐作用。。
如此一來,溫應玄的屍體就形成一種脫水乾屍的狀態。
對於在場賓客,今日也算是開了眼了。
大家前來本來是來給新人觀禮的,沒想到如今要來看林瀅驗屍,這可真特麼刺激。
再者對於林瀅而言,溫應玄的屍體是讓人驚喜的保存型屍體,可對於非專業人氏,卻是麵目極度可憎,是膽小的人看了會發噩夢的程度。
一些溫應玄的故舊就禁不住心酸且暗怒。溫應玄生前畢竟是個體麵人,現在人都死了,卻被人挖出來指指點點。
如果不是溫懷儀開口,隻怕早就有人要發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