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州之亂時, 尹澈寧並不在鄞州。就像陳濟說過那樣,世族最強的力量,是散落各地。
不過尹澈寧也得聞林瀅名聲, 對林瀅十分客氣。
他自述自己在縣試、府試、院試皆為案首,隻是三年前忽而染病, 不得不缺考。
林瀅聞言,眼波也禁不住輕輕動了動。
尹澈寧一路過關斬將, 看來這次鄉試也盼摘了探花頭銜。
其實考官點首名探花時,才學固然重要,名聲也很要緊。
林瀅把尹澈寧的心思想得更深一層。
她覺得因為顧公亦是這次考官之人, 連帶自己這個顧公身邊人也被客氣以待。
尹澈寧看似敦厚,其實是個很會經營的人, 搞得林瀅心裡一個猜測越發鮮明。
等到了“貢舍”, 林瀅借口有事,隨著尹澈寧一並入內。
尹澈寧也有些好奇, 問林瀅可是有什麼案子要辦, 故而隨自己到此。
眼見走到了走廊僻靜處, 林瀅不覺向尹澈寧發難。
然後林瀅對尹澈寧說道:“尹公子, 今日你與師兄重逢, 態度雖然是親切熱絡,可是你並不怎麼喜歡他吧?”
她話說得這麼直,當然是有意試探。
尹惜華驟然回到陳州,隻怕並沒有那般簡單。
尹澈寧似微微一怔,他一張溫厚的麵頰驀然流轉了一縷古怪, 使得他麵上那副敦厚麵具似生出了一縷裂痕。
接著尹澈寧便定了定神,似有幾分驚訝,不覺緩緩說到:“林姑娘, 你何出此言?”
林瀅:“其實過去了的事,已經過去好幾年。可尹公子呢,卻是人前處處提及,仿佛怕師兄忘記了這件事情一樣。舊日的回憶必定很是苦澀,可尹公子卻並不願意師兄忘記過去澀果子的滋味。”
“更不必提這些年你對兄長不聞不問,見麵卻給他懷中塞銀票,無非是做來給我看。使得彆人知曉,他這位曾經風度翩翩的世家公子,如今卻是何等的寒酸落魄。其實縱然是如楊炎、溫青緹這樣舊友,重逢時分猶自能以禮相待。尹公子,你與師兄既有血脈之親,何必鬨得如此難看。”
林瀅是個俏麗甜蜜的少女,可此刻她唇中吐出了話語卻是有著幾分尖銳。
尹澈寧麵色變幻,一張麵孔上漸漸浮起了幾分譏諷:“我不過是不會說話罷了,自然記不得阿炎那般人才。可是不會說話,也不代表心存惡意。”
“對了,當年兄長在鄞州,也是翩翩公子,不知道讓多少年輕小娘子芳心暗許。聽聞他從高處落下來,也不知道多少女子為他憤憤不平,恨不得將他從泥地裡拉出來。林姑娘這份心思,也並沒有什麼奇怪。”
他還暗示是林瀅對尹惜華有些曖昧,故而如此相護。
林瀅卻是輕輕一笑:“尹公子可彆這麼說,其實師兄什麼都跟我說,當年你如何待他,師兄也曾告訴過我。”
但這當然是假話。
尹惜華心思很深,很少去敘述自己的過去,林瀅也不會去探問彆人的私隱。
但經過平州一案,她要確定師兄是不是為了尹澈寧而來。
尹澈寧卻不知曉林瀅什麼都不知曉,此刻聞言臉色一變。
林瀅察言觀色,心裡頓時有數。
看來尹澈寧不但茶言茶語,當年還做過些對不住尹惜華的事情。
林瀅為激出真相,還不覺加了一把火:“彆人都說尹家有兩子,長子聰慧,次子卻很鈍。後來這位長子不再是長子,可尹家的真正嫡親血脈也不過如此。對了,師兄離開尹家也已經整整七載了吧?可又如何呢?”
“三年一試,尹公子如今你仍考鄉試,可有人就能年輕得意,成為麒麟榜榜首——”
可能林瀅言語當真戳中了尹澈寧痛處了,使得尹澈寧頓時厲聲道:“住口!”
尹澈寧麵色也是有幾分鐵青。
短短幾句言語,使得尹澈寧麵色十分的難看,宛如凝結一層寒霜。
此刻他麵容已經沒了溫厚樣子,清秀麵頰亦透出了幾許幽潤。
尹澈寧嗤笑:“我不過,小小的捉弄兄長一下。”
那日尹惜華被打折了手,離開了溫家。
他明明會武功,武技還不錯,可權衡利弊下,終究並未還手。
外祖溫應玄是個性格十分極端的人,對於世族血脈十分的執著,甚至有幾分瘋狂。如若尹惜華再行觸怒他,溫應玄指不定能當場做出什麼瘋狂的事。
當然尹惜華手臂受傷之後,這樁事情還有後續。
溫應玄雖沒立刻取他性命,可是卻碎他發冠,剝去外衣,方才將他逐出溫家。
尹澈寧出麵,扶著尹惜華去客棧,請了大夫,並且溫言安慰。
不過他並未付錢。
然後他借口有事,匆匆離開,說稍後便回。
等過了三天,他看著尹惜華被跌跌撞撞推出客棧門,被好一頓羞辱。
客棧夥計冷嘲熱諷:“尹公子,如今你是什麼光景自己清楚,又何必來為難我們。你說你弟弟會回來搭理你,人家才是真正的尹公子,哪兒能再理睬你呢?不如你想想,有哪位親友能贖你?”
“唉,咱們老板也是為難,這幾日你住宿也罷了,吃藥喝湯看大夫花了多少錢?這可都記在掌櫃賬上。”
店夥計這般辱罵,當然背後也是有人授意。
掌櫃的也盼這位尹公子能尋個舊友,能把這筆花銷結一結。
本道尹惜華縱然鬨出這麼一番身世,可畢竟有故交,還有一個親娘,總不會鬨著不管。故而掌櫃的侍候得十分儘心,還想多討些賞錢。
可所謂人算不如天算,及尹澈寧一去不回,客棧掌櫃方才覺得不妙。
在尹惜華受辱時,尹澈寧其實就在左近。
他人在馬車上,瞧得津津有味。
是呀,人算不如天算,這位客棧老板可就錯算了。
尹惜華是有許多故交,可如今尹仲麟正在氣頭上,誰這時候與尹惜華親近,便是給尹仲麟沒臉。
當然更要緊的是外祖溫應玄。
外人不知曉他這位外祖溫應玄才是真正偏激可怕的人。但其實鄞州世族內部知曉,絕不能隨意得罪溫應玄,更不要去結交溫應玄心裡厭惡的人。
不知情的外人都以為溫家是為了顧及尹仲麟的臉麵,故而對這個外孫不聞不問。
可真正知曉內情的人,就會知曉溫家其實比尹仲麟還要偏激得多。
啊,母親還心存不忍,可溫蘊這個親娘最後還是選擇哄回自己得丈夫。
沒人會在這個時候出頭,尹澈寧自然也不會。
他笑著看完好戲,想著自己所作所為,尤其是他特意挑了個勢利刻薄的客棧老板,不就是為了這一刻的折辱。
他看著尹惜華如今裹著不知道從哪兒來的舊衣,心裡一陣子的痛快。
被打折一臂,又落魄如斯,真是可笑。
那麼這樣一來,他方才能出這麼一口惡氣,以此報複這些年自己所受的屈辱。
眼見尹惜華一語不發,店裡夥計更有幾分氣急敗壞!
這粗鄙之人說話亦越發不堪:“尹公子,你不說話是什麼意思?難道還要你這個尊貴身子留咱們店裡做活抵債?”
如此眾目睽睽之下,麵對著圍觀群眾,麵對著這惡意滿滿的奚落。
尹惜華終於抬起頭,緩緩說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做活抵債也沒什麼不可以。”
他唇角浮起了一絲模糊的笑容,眼神卻是越發空洞。
尹澈寧看得心滿意足,然後才驅使馬車離開。
那是他人生最快活滿足的時候,終於覺得自己狠狠的出了一口氣。
從小到大,自己就是個被忽視的人。母親跟父親永遠更重視兄長,若是去了外祖家,外祖也是對自己不聞不問,就好似沒自己這個人。
這所有的資源,以及全部的稱讚,也都是落在了兄長身上,自己什麼都沒有。
直到尹惜華的身世曝光,他才又喜又怒,又惱恨自己這些年來竟受了這麼些個委屈。
其實他也沒讓尹惜華怎麼樣,隻不過是讓尹惜華看清楚自己身份,受一些本來該受的屈辱。
如今這些舊日裡的回憶湧上來尹澈寧的腦海,撕碎了他麵頰之上流轉的一絲溫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