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惜華麵頰上也並無什麼惱色, 反而循循善誘,繼續給林瀅洗腦:“阿瀅,你如今身為一名女仵作,自然是名聲鵲起, 好似也很受人器重。可無論如何, 你終究是女兒身。我大胤比前朝要民風開放, 也並不是很講究什麼男女大防,可就算如此,你所作所為也已經是異於常人。”
“你不但驗女屍, 還驗男屍, 什麼樣光景沒見過?至於出任務跟男子隨行,也是常有的事。換做彆人,如今跟一個外男同處一車似也有些不妥當,可你哪兒輪得到在意這個。”
“如今你是顧公器重的幕僚,是朝廷冊封的女官。彆人也對你有幾分敬重, 當然這些敬重也並不是假的, 是因為你的能力。可你若談婚論嫁, 一切又是另外一回事。你想過沒有, 之前不值得計較的東西, 到了你嫁人時候就變得值得計較。”
“除非, 你可以自己製定規則, 將世人所以為的規則統統踩在足下。那麼這樣一來, 你也絕不能做個乖順的女子。”
林瀅沒想到尹惜華還操心起自己婚事起來了, 忍不住唇角輕輕抽搐。
不錯, 她並不是不婚主義者,也盼望遇到情投意合的心上人。但是如果遇不到呢,也絕不能將就委屈自己。她會覺得有些遺憾, 但人生還有許多其他有意義的事情。
若然遇到喜歡的,她也願意試試。可如果不舒服,她也有離開對方的底氣。
當然人在古代,林瀅也做好了不可能找到合適成婚人選的準備。
對於這方麵,林瀅並沒有太多的焦慮。
尹惜華這些話,也絕對說不到林瀅痛點。
她瞧著尹惜華說道:“師兄,這些就不勞你替我操心了。我並不是一個一定要守規矩的人,可是有些事情,我覺得不應該那樣子做。”
就好像她當初選擇放過徐慧卿,後來又替連茹遮擋部分真相,乃至於教訓一下尹澈寧。但是有些事情,林瀅是絕不會碰觸的。
而且她也覺得不應該這樣做。
尹惜華眸色微微沉了沉,他觸及林瀅這雙沉潤的眸子。麵對自己引誘的言語,林瀅連跟自己爭辯一下興致都沒有,於是他便知曉阿瀅是個絕不會被自己言語動搖的女子。
似她這樣的妙齡少女,卻有這樣的心境,倒令尹惜華有些感慨了。
很多人都會被尹惜華言語所蠱惑,可林瀅顯然並不是這樣的人。
林瀅卻想起自己在鄞州得到的消息,那就是鄞州生亂之事,有一個形貌跟尹惜華很像的男子曾經出現。那男子身邊還有個絕色佳人,據聞跟那位失蹤的平州名妓徐慧卿十分相似。
之前林瀅已經不大信尹惜華在那微妙時刻出現在鄞州隻是路過,如今心裡更打了突。
因為林瀅從尹惜華口氣之中,聽到了一縷對過去歲月的厭惡。
若連楊炎都不願見,那麼對於那些圍觀過他之屈辱的鄞州群眾呢?
這樣想著時候,林瀅便伸出手,握住了尹惜華的手腕。
尹惜華麵頰似有幾分好奇,然後下一刻,林瀅就拂開了尹惜華的衣袖。
一些傷痕在尹惜華的手臂上,如今便這般出現在林瀅麵前。
林瀅倒是微微一怔。
尹惜華和聲說道:“你若想要知曉我曾經有沒有加入過梅花會,應當瞧我左臂,因為梅花會的那枚紅梅印是紋在左臂上的。”
然後尹惜華拂開左手衣袖,上麵也空蕩蕩的並無紅梅。
林瀅微微尷尬,這般鬆開了手掌,向著尹惜華道了歉。
她隻是想要知曉,尹惜華未曾遭遇挫折時,是不是一個心性偏激的人。
又或者她想要知曉師兄是個怎麼樣的人,曾經是不是十分的傲慢,覺得自己出身高貴便高人一等。
衣袖輕輕鬆掩尹惜華的手臂,尹惜華緩緩說道:“不錯,那時候外祖是十分的器重我,愛惜我,甚至對我寄以厚望。但是就算他多次提及,我仍然拒絕了他,我並不想加入梅花會,因為我從不肯認可這些。”
“從前,我隻盼這一切都消失。也許那時候,我還有一些天真可笑的期待。這一切源於外祖父對我的寬容,因為我縱然忤逆於他,他仍然是對我十分上心,並且愛惜於我。那使我覺得,我仿佛能改變什麼。”
於是尹惜華的手臂上,也從來未曾紋上一朵血梅。
那林瀅心裡忽而間門有一種感覺,又或者有一種感慨。也許,也許師兄曾經是個很不錯的人,或者說他曾經也是個光風霽月的人。
林瀅沒有見過未曾遇到過挫折的尹惜華,她想不知道那時候師兄一雙眸子是否清若泉水。
尹惜華手臂上並無血梅,可對於另一個人卻並非如此。
就好似如今,“貢舍”之中的尹澈寧不覺撩起袖子,露出了左手手臂上的血梅。
他麵色很難看,不單單是因為今日被林瀅的羞辱,還因為尹澈寧忍不住想起了一些曾經並不如何愉快的往事。
溫應玄雖然已經死了,可尹澈寧還是忍不住想到了外祖父曾經的偏心。
那時候自己趕著上著加入梅花會,卻因為資質平庸仍難得到外祖父的青眼。可是尹惜華婉拒多次,卻仍然被溫應玄所看重。
這些屈辱又能向誰傾述呢?
更不要提自己十分倒黴,如今左臂上這朵梅花已經不能為他帶來什麼依仗,隻怕還會為他帶來災禍。
蘇司主雖然表麵上展露了屬於他的寬容,可是實際上呢?
一想到了蘇煉這個殺神,尹澈寧頓時發了個寒顫,打心眼兒流轉了幾分的懼意。
他咬著牙,將一些藥水潑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一股痛楚就這般傳來,尹澈寧也隻能生生的忍住。
有許多人想要自己倒黴,林瀅隻是其中之一,可是尹澈寧也絕不能讓這些人如願。
那麼這個把柄,終究還是要抹去才好。
藥水洗了幾遍,這朵梅花刺青猶在,隻是顏色淡了些。
若為求保險,最好辦法是挖去這塊皮肉,一了百了。可尹澈寧到底是養尊處優,又如何能受到了這樣的苦楚?
馬車之上,尹惜華緩緩說道:“澈寧總是如此,他壞的有些孩子氣,總以為自己要爭的東西十分要緊,可是也並沒有什麼值得稀罕的。”
尹惜華這樣說,雖然說得不是很明白,可林瀅也是明白了他的暗示。
那就是尹惜華雖然沒有加入梅花會,可他那個蠢毒的弟弟卻必然不會放過。
尹澈寧很喜歡炫耀這些,也並沒有什麼判斷力。
然後林瀅卻禁不住說道:“師兄手臂上的傷,又是怎麼回事?”
林瀅是個仵作,自然一眼便窺出此等傷勢是利刃所傷。
尹惜華並未說什麼,他也並不是每個問題都能回答阿瀅。
就好似麵對林瀅,他並不會告訴林瀅自己曾經的自殘。
有些事情本就不足為外人道。
有那麼一瞬間門,林瀅卻不由得微微有些恍惚。就仿佛這幾載相處,自己從未真正認識到尹惜華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直到尹惜華離開之後,她仿佛才漸漸看清楚了尹惜華霧氣之中的真麵目。
正在這時,林瀅耳邊聽著一道細細女子嗓音:“公子,公子——”
那嗓音聽著似乎在喚尹惜華?
馬車本來就行駛得不快,如今也是停了下來。
尹惜華撩開了車簾,瞧著追上來的人。
對方果真是來尋尹惜華:“聽聞公子回到了陳州,侍琴特來拜見舊主。”
林瀅不覺仔細的打量,那女郎衣衫素淨,二十五六年紀,算起來七年前也是十來歲的模樣。
二十五六年紀,放大胤也是早該成婚的年齡。眼前的女郎果然也是梳著婦人發髻,看來已經盤發成婚。
她衣衫雖然整齊,不過剪裁普通,模樣端正清秀,不過手指微粗,看來也是做了些活兒的。
如此看來,對方應該早就被放出尹家,在外配人。
這一路小跑,侍琴麵頰也是浮起了一片紅暈,似有些局促。
尹惜華倒是溫文一笑:“我早不是尹家公子,不必如此。”
侍琴言語懇切:“當初在尹家,公子待我極好,我心中也是感念。今日相見,並無彆物可奉,隻做些家鄉小食聊表心意,還盼公子不要嫌棄。”
她果然是有備而來,本來隨身帶著一枚食盒,如今提著食盒推去尹惜華跟前。
尹惜華也並沒有推拒,接過食盒,輕輕打開。
這食盒裡盛著一些茶果,是炒熟了餡兒後,再用糯米皮包住蒸熟,用以配茶之用。
雖是家常點心,可足見眼前舊婢是有心人。
尹惜華似麵色微微一動:“我記得你本家姓吳,你原來姓吳,單名一個蟬字,是不是?侍琴不過是你入了尹家,給你取的一個雅稱。如今你已解契歸家,想來已經恢複本來名字了,是不是?”
吳蟬點點頭:“妾身五年前歸家,又在家呆了一年,之後便嫁了人。我夫婿葉知愚也是這次鄉試應考的士子,居於‘貢舍’之中。妾身每日給他送飯送湯,照拂於他。夫君雖出身寒門,可是也頗有才學,在這任考生之中,也是頗有名頭的。”
說到了這兒,林瀅隻覺吳蟬仿佛看了自己一眼。
這使得林瀅內心咯噔一聲。
吳蟬承認已婚是落落大方,也並不像是跟尹惜華有過風月曖昧的樣子。
故而林瀅覺得吳蟬看自己這一眼也不像是撚酸吃醋,反而有種彆樣的意思。
尹惜華含笑:“能參加鄉試,已是一路過關斬將,可見你夫君是有真才實學,相信你後福不淺。”
吳蟬:“也是受朝廷恩澤,夫君才有機會報效朝廷。這一次鄉試,又有顧公為考官之一,我想必定是公平公正,讓人放心。”
吳蟬雖衣衫尋常,但言辭文雅,果然是在尹家熏陶過的。林瀅想正如尹惜華所說那般,說不得吳蟬還有些後福。
倘若她的夫君葉知愚能夠中舉,以後指不定還是個官身。
兩人說了會兒話,也許是古舊重逢,吳蟬離開時候眼眶還紅紅的,似格外的動情。
而尹惜華呢,他放下了馬車簾子後,容色就平緩下來。
他側頭問阿瀅:“你可覺得吳蟬的出現有什麼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