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瀅沒將這塊手帕展開, 粗辨這塊手帕用料普通,材質粗糙,絕不會是一件貴價貨。
“手臂上有防禦傷, 是有人用銅鎮紙對他進行毆打,乃至於形成嚴重挫創以及骨折。傷口處有部分銅碎, 是凶器擊打他時候殘留傷口。”
“死者雙足亦有類似的擊打傷, 膝蓋骨碎裂, 相信當時已經導致他不能行走。行凶之人廢除了他的行動力, 使他不能外出呼救。”
“致命傷卻是他頭部受到了重擊。死者頭皮因為對方鎮紙重擊形成了裂創,創口不規則, 乃至於頭發都被壓入傷口之中。這樣創口不止一處,是對死者進行了反複性的捶打。而這樣的傷,足以令死者死於非命。”
“唉, 就算是激情殺人, 這行凶的男人一定是個性子十分暴戾的人,下手居然這般狠毒。”
行凶者一定是個男人,隻有男子,才能夠具有這般的力氣,能將一個成年男人傷到如此地步。
孫銘恩雖然為人討厭,可也是罪不至此。
林瀅繼續說道:“也因為這些暴力毆打,使得死者發生了嘔吐, 嘔吐物沾染到他的衣服、唇角。”
顧公一直靜靜聽著,前麵他不說話, 是代表他認可林瀅的判斷,覺得林瀅這些話也是頗有理據,推斷正確。
可當林瀅說到了此處,顧公卻禁不住抬頭說道:“錯了!”
他一聲錯了, 使得林瀅不覺微微有些訝然,不明所以:“難道孫銘恩並不是被毆打致死?”
顧公搖頭:“他確實是被人毆打致死,可是他之所以嘔吐,卻並不是被毆打所導致,而是他中了毒。”
然後他對林瀅說道:“你摸摸死者的身體。”
林瀅眉頭一皺,按住了孫銘恩的屍身,發覺屍體雖然微熱,卻已經開始發硬。
孫銘恩死了還不到一個小時,根本不可能這麼快就出現屍僵。
顧公答道:“死者屍體出於一種僵硬狀態,一種可能是他死前做了劇烈運動,然後被人立刻殺害,於是瞬死的他出現了肌肉僵直。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雖沒有做劇烈運動,但是因為某些藥物的關係,導致肌肉緊縮不能放鬆,這時候被人殺死,也會顯得身軀略硬。”
“死者的屍體狀態隻是其一,還有一個證據,就是死者的嘔吐物。”
“你方才說,死者死前正在用晚膳,地上還有被打爛的飯菜。從他嘔吐物中可以看到一些還未消化的食物,證明他死前確實是在吃飯。而這些剛入腹的食物嘔出,卻帶著一股子濃稠的中藥味。”
“孫銘恩死前除了吃飯,還吃了一碗藥。”
一碗藥?林瀅腦海裡升起了一個模糊的念頭,想要抓住,卻是抓不住。
孫銘恩家貧,自然請不起小廝在身邊侍候他,所以沒人幫他在廚房熬藥。
如果孫銘恩生病想要吃藥,他隻能去藥店,請藥房代為煎熬,陳州的藥鋪裡也會提供這樣的服務。
孫銘恩吃的藥,是不是這樣來的呢?
她這樣想時候,顧公已經取出了一根細針,挑出了嘔吐物中一些淡綠色碎片,零零碎碎,也是不少。
顧公認真端詳,麵孔之上漸漸凝結了一片寒霜:“這是馬錢子的碎屑,還是生製。”
馬錢子此物乃是有劇毒,誤下會呼吸急促,惡心反胃,乃至於渾身抽搐痙攣,甚至取人性命。
生製的馬錢子毒性更大,味道也是極苦,若不混在藥湯裡,隻怕正常人也是難以下咽。
林瀅也是禁不住慚愧:“顧公,是我思慮不周,未能檢查到此處。”
顧公卻是搖搖頭:“其實你驗得不錯,孫銘恩雖然中毒,但未及他毒發,已經是被人毆打頭顱致死。他手臂上留有防禦傷,膝骨被打碎,這都是他遭遇暴力竭力抵抗的證據。”
“而且對於仵作而言,最難驗的卻是下毒。一些常見毒物還好,一些不常見的毒物,真是難以驗斷而出。所以你需豐富自己知識,跟白芷多學習一些。”
林瀅也認真點點頭。
這時她忽而靈光一閃,方才未能想通地方一下子想通透了。
孫銘恩有時候會偷吃彆人的外賣,那麼偷走彆人喝的藥,也並不是一件十分難以理解的事。
隻不過飯可以隨便吃,藥卻不能亂吃。
她想到了從孫銘恩懷中發現的那枚放大鏡,死者眼睛不是很好,應該是讀書疲憊所導致的近視眼。
而離孫銘恩住處不遠,也有另一人眼睛不是很好。
林瀅方才走訪問話時候,發現葉知愚那攤開的書冊旁也有同樣的放大鏡。
葉知愚也有近視眼,孫銘恩喝的那碗藥很大可能是葉知愚的。兩人有同樣的毛病,孫銘恩又有一些古怪癖好,他很有可能盜喝了葉知愚的藥湯。
那碗加了馬錢子的藥,說不定一開始衝著的人並不是孫銘恩,而是葉知愚。
林瀅想到了這兒,驀然便打了個寒顫,心中更不由得一凜。
這些雖然隻是推斷,可是由於尹惜華的出現,由於葉知愚的妻子曾經是尹澈寧的婢女,那麼這一切很可能並不是巧合。
林瀅立馬將自己的推斷告訴給顧公,並且說出自己的建議:“如今無憑無據,隻是阿瀅的推斷。故而我想再去‘貢舍’之中尋出些證據,不大張旗鼓,以免驚擾了彆人。”
“貢舍”發生了凶殺案是一件十分微妙的事,顧公理著胡子想了想,也還是同意了林瀅的提議。
他讓人備了馬車,並且讓衛瑉隨林瀅一並前去。
畢竟客棧之中已經出了一位十分凶殘的凶手,林瀅也不過是個弱質女流,更應當被小心嗬護。
林瀅心裡卻禁不住沉甸甸的。
她忍不住想起了平州之事,那時候師兄利用賀懷之除掉了陳維芳,這不是尹惜華第一次誘人殺人了。
那麼這一次,如果是反過來呢?
尹惜華想要毀掉尹澈寧,於是想要自己這個弟弟成為殺人凶手呢?
尹澈寧並不是個心胸寬闊的人。
從前尹惜華並沒有如何得罪他,尹澈寧心裡已經是惱恨非常,生出許多怨恨。
那麼如今,處處跟尹澈寧做對的葉知愚,是不是讓尹澈寧更是惱恨?
葉知愚如今的妻子,是尹澈棄了的婢女。
這個婢女的夫君如果壓了尹澈寧一頭,是不是會讓尹澈寧感受到難言的屈辱,乃至於絕計不能容忍呢?
隻要讓尹澈寧雙手染血,又被顧公繩之以法,那麼尹澈寧可就完了。
然而對於成為誘餌的葉知愚而言,他又何其無辜?
今日死掉的孫銘恩,也算不得什麼該死之人。
不知何時,天下起雨來,打在馬車之上發出了沙沙聲音。
林瀅的一顆心也是發酸。
她隻盼真相並不是自己所猜測那樣,不是!
此刻天色已黑,她卻匆匆趕回“貢舍”,究其原因,乃是林瀅並不願意葉知愚出了什麼事情。
如若她猜測準確,葉知愚的處境怕是有些危險。
下馬車時候,林瀅肩頭落了幾滴雨水,她也不以為意,並沒有如何的放在心上。
好在葉知愚並沒有事,林瀅敲門時候,他很快來應門。
見到了林瀅和衛瑉,葉知愚似吃了一驚,顯然不明白林瀅這個陳州十分有名的女仵作來尋自己做什麼?
發生了這樣恐怖的凶殺案,葉知愚也是無心安寢。
林瀅入了房內,斟酌詞語說道:“葉相公,我們驗屍之後,發現孫銘恩的嘔吐物中,夾雜了一些生的馬錢子,蘊含劇毒。聽聞他時有盜竊彆人吃食行徑,而且他與你皆有‘短視症’,不知你是否服用什麼中藥調理雙眼,並且,恰好你的藥被孫銘恩所竊呢?”
葉知愚先是有些不明白林瀅的話,等他細品之後,驀然麵色大變,麵頰褪去了血色。
孫銘恩可怖的死狀猶自在自己麵前,若是對方想要自己死呢?
他喃喃說道:“是,我近日是服用一些清肝明目的湯藥。隻是那藥湯之中加了黃連,十分苦澀,飯後喝下會腹內翻江倒海,幾欲嘔吐。故而我會吃過晚食,等上一會兒,方才喝藥。”
他說到了此處,麵色一白。
然後葉知愚尋覓一番,見到了藥盅,方才鬆了口氣。
“藥盅尚在,看來孫銘恩並沒有偷我的藥。”
可拿起藥盅,葉知愚卻驀然麵色一變,麵頰流轉了一絲古怪。
他打開藥盅,裡麵藥湯已空,可葉知愚今日並未服藥。
葉知愚喃喃說道:“今日我並未服藥。”
難道這碗藥,真的是讓孫銘恩吃了?
可是藥湯已空,藥盅怎還會在此?難道孫銘恩吃了藥後,還偷偷將藥盅還回來。
葉知愚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林瀅:“如果葉相公才是凶手目標,那麼誤服的孫銘恩又為何會被人毆打致死?”
她微微沉吟,眼中一亮:“服用了生製馬錢子雖然會危及生命,可是卻不會立刻會死。如果容孫銘恩呼救,那麼彆人就會知曉,他是吃了葉相公你的藥,才會中毒身亡。這樣一來,凶手的意圖就會曝光,而且葉相公你也會心生提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