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她看到了尹惜華,她就覺得內心好似跟針紮也似。
她覺得羞恥、難受,甚至憤怒!
好在她將一切都掩飾得很好,旁人並不能從中窺見溫蘊的心思。
溫蘊一想到了了尹惜華,就會想到另外一張臉,一張跟尹惜華生得有幾分相似的臉孔。
二十四年前,能擄走一個溫氏貴女的匪徒,則注定不是一個普通的匪徒。
他有一個名震天下的名字,蓮花教教主任天師。
他做過一件震驚世人的大事,那就是十四年前自封奉天將軍,實施了奉天之亂,攪亂禍害了整個大胤。
卻少有人知曉,當年擄走溫蘊的就是這個凶名蓋世的惡賊!
溫蘊也從來沒有跟人提。
因為這其中蘊含了一種令人難以啟齒的恥辱!
那合該千刀萬剮的惡賊能鬨騰出這麼大的事業,凝聚了無數的下屬,那麼他雖罪惡滔天,卻必定是一個極具有魅力的惡賊。
那天她滿心惶恐,看到身邊侍衛一個個被殺死,跟隨她多年的丫鬟秋兒也被人一斧子劈開頭顱,血淋淋飛濺了她一身。
那時候溫蘊瑟瑟發抖,她以為自己就要這樣子死了,一定是活不成了。
可就在這時節,一道男子的嗓音卻在她耳邊響起:“留她一命吧,這麼個美貌的世族女郎,死了也是太可惜了。”
那人向她伸出手了手,然後溫蘊就迫不及待的握住了這片手掌。
她的心砰砰亂跳,她知曉自己這樣既沒有什麼風骨,也沒有什麼骨氣。
可是,可是她實在是太過於害怕了。
她還年輕,她想要活下去,她並不想死啊!
扶著她的人麵頰上帶著一張可怖的麵具,可從體型和聲音上來看,他應當也是個年輕人。
可這個青年男子卻令周圍之人十分拜服,對他恭恭敬敬。
那些殺人的惡賊在他麵前,就像是乖順的綿羊。他打橫抱起了溫蘊,周圍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有異議。
溫蘊受周圍環境所影響,一時恍惚間,仿佛也覺得眼前男子宛如神明。
她被人擄走,然後就跌入了一個奇詭的世界。
那是一個與從前世家貴族截然不同的世界,也是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
那個男子被周圍之人奉之為神,每個人都對他充滿了稱讚以及期待。
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溫蘊仿佛也受到了一些感染。
更不必說那個男子摘下麵具,露出了一張十分俊美的麵孔。當自己成為了他的女人後,周圍的人都流露出對她的羨慕和尊敬,好似她得到了至高無上的榮耀。
她說是自己巧施妙計,從任天師身邊逃回來的。
可是她在說謊。
被擄走之後,溫蘊很快就陷入了那個世界,和彆人一道,墜入了對任天師的深深沉迷之中。
是任天師對她膩味了,含笑說她可以走了。
而可笑的是,那時候她聽到任天師這麼說,竟是不可置信,乃至於毫無風度的大吼大叫。
而她種種失態竟並不是表演,而是骨子裡的一種強烈失落。
她甚至哭著苦苦哀求,告訴任天師,說自己剛剛查出來已經懷了孩子了,求孩子父親不要趕著她們離開。
她問:“教主難道不喜歡阿蘊了嗎?”
教主的手指就這樣子輕輕擦過了她麵頰上淚水,然後緩緩說道:“喜歡,我當然是喜歡過你的。可是人的熱情就是這樣,一開始很快樂,之後就無所謂。你現在這樣千依百順,當然令人覺得少了些趣味了。”
他動作十分溫柔,可說的話卻十分殘忍:“其實我有一個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才是我心愛之人,是我一生摯愛。可除了摯愛,我當然也會有一些彆的女人。我有一個兒子,今年已經三歲了,很聰明,我也很喜歡他,以後他會繼承我的大業。”
“阿蘊,你雖然不能呆在我身邊,可我允許你為我生個孩子。我有許多其他女人,可她們不夠優秀,又怎配為我生下一兒半女?”
然後他說:“好了,你不要哭了。你若在哭,說不定我會殺了你哦。”
那些話是以開玩笑的口吻說出來的,可溫蘊聽了,卻是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她知曉教主是說得出,做得到的,對他而言,殺人也不算什麼。
然後一片男人的手掌輕輕的撫摸上了溫蘊的麵頰,對方就開始囑咐溫蘊,安排溫蘊離開後的事宜。
他說到:“我現在所說的事,隻盼你一字一句,皆記在心上。”
“阿蘊,你現在是十分乖順,十分愛我。可等你回去以後,你就會慢慢變了。一些世族教導裡的功利心就會重新出現在你身上,讓你忘記如今在我身邊的美好。你會憎惡這一切,惱恨如今種種對我的依賴。唉,那樣子一來,其實就很沒有意思了。”
“可我盼你要記住,這個孩子一定要生下來。因為我允你為我生孩子,那麼我的血脈就一定要出現在這個世界上。若這孩子還在,我會讓你回到溫家也都安然無恙。若他沒有了,到時候就會滿城風雨,那麼你的處境就會十分不幸。”
“乖!你要知曉,我說的話都是做得到的。”
他摸著溫蘊的臉蛋,將這些話兒送入了溫蘊的心裡,使得溫蘊渾身發顫。
那時候溫蘊內心之中隻有對眼前男子的依依不舍,她甚至禁不住想,自己又怎麼可能會忘記他呢?
甚至一開始,她被送回了溫家,她做出一副久彆重逢的悲情,內心還是對那位俊美的任天師念念不忘。
她雖然不喜歡尹仲麟,可是尹仲麟那時候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自然是要死死握住。
他們很快成了親,她也開始重新在正常的環境裡生活。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她不再身處那個任天師是神的環境,慢慢的,她開始恢複過來,清醒過來。
然後她開始覺得惡心,那段被俘虜的日子也不再令她念念不忘,而是令她覺得作嘔。
她確實是被強迫的,在那個環境中,對方輕輕一句話就能決定她生死。她太害怕了,以為自己愛上了他,甚至哭著說不能夠離開他。
可是回到了正常的環境之中,溫蘊漸漸也擺脫了那一切,她開始恢複過來,她終於發現任天師不過是個好色且冷酷的惡徒。
對方不過玩膩了她,就將她如此棄之罷了。
而自己呢,卻在這樣一個無恥的男人麵前醜態輩出,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眷念之態。
可那時候,蓮花教勢力還很大,朝廷也很忌憚。
更不用說溫蘊還有一個十分在意血脈傳承的父親。
如果,如果自己激怒了任天師,她下場會怎麼樣?
愛意褪去之後,對方的威脅就浮在了她的心頭。
更何況蓮花教雖然並沒有再出現在溫蘊的生活之中,可是卻總會以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動作來提醒溫蘊,使她學會乖順聽話,遵守諾言。
譬如每年冬至,總會有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給溫蘊送一枚精巧的血蓮。
而這樣的血蓮,她曾在任天師的身軀之上看到過。
那時候任天師褪去了衣衫,就露出了後腰處的血蓮花,顯得十分妖異。
那時候任天師告訴溫蘊,那是一種極為尊貴的象征,至少在蓮花教裡算是如此。
每次溫蘊受到了這樣的信物時候,她就感受到了恐懼,並且恨不得就此毀之。
如此種種,亦是讓如今的溫蘊心尖兒為之發寒。
她一直忍耐著,隱忍著,這些無形的折磨卻是如影隨形。
她從不喜歡尹惜華這個孩子,可丈夫卻很喜歡。溫蘊瞧在眼裡,心裡十分苦澀,卻也說不出拒絕的話。
然而沒想到的是,這樣折磨居然還有結束的一天。
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這位野心勃勃不可一世的蓮花教主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欲望,因而起兵謀反。
他已經不願意在蓮花教教內擁有無上權威,而是想要擁有整個天下!
他自稱奉天將軍,發動了奉天之亂。這場戰爭席卷了整個大胤,到處是血流成河,白骨森森。
好在鄞州世族受損不多,溫蘊這一次也安穩度過了那段風雨飄搖的歲月。
任天師被誅,這個野心極大的邪惡男人被砍去頭顱,失去了自己的性命。
傳聞任天師常年帶著麵具,尤其上陣殺敵時更是如此。
當然在私底下,這位蓮花教主也是會將麵具摘下來,露出了自己的本來麵目。更不必說這位任天師是個精力充沛的人,身邊姬妾一向不少。
認識這位蓮花教教主的人不少,可惜誰也不能分辨任天師的那顆頭顱。
因為任天師被斬去了頭顱之後,身軀和頭顱皆墜馬落地,這般掉在了地上,接著就受萬馬踐踏。
那顆頭顱被撿起來時,已經是血肉模糊,五官已經跟麵具粘黏在一處,再也分辨不出來。
於是便有人說,這位任天師其實沒有死,死的不過是替身,真身卻仍然活著。
當然蓮花教教眾會說,任天師身負法術異能,便算是死了,也是能夠死而複生,因此再重新活過來。
甚至據聞如今隱匿起來的蓮花教,也並沒有新的教主。
大家都再傳聞,說老教主其實還活著,不必新立教主。
就連朝廷也是將信將疑,命典獄司儘力查訪,務必要真正確定任天師的生死。
可無論外邊怎麼傳,溫蘊卻確實知曉,這位任教主確實已經死了。
哪怕她並沒機會看到任天師的那顆頭顱,她卻對此十分確定。
在任天師的第二年冬至,她恐懼等待著,暗暗期盼著,於是溫蘊的期盼已經成了真。
那天一整天已經過去,並沒有人送溫蘊一朵血蓮花。
過去種種,好似終究已經過去了。那個妖魔般的惡徒終於已經死了。
那天溫蘊咬著手指頭暗暗落淚,卻是喜極而泣。
她確確實實並不喜歡這個惡魔,當確定對方真正死了,溫蘊內心隻有十二分的歡喜,卻無半點惆悵。
那樣噩夢一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從此她人生之中再無那朵血蓮的陰霾。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溫蘊都已經忘記了這件事了。
可是到了如今,噩夢卻好似又回到了自己麵前。
她看著如今躺在自己膝蓋上的尹澈寧,看著這個生不如死的兒子,溫蘊心在發抖,全身也在發抖。
說她偏心自己的小兒子也好,她總覺得澈寧心胸雖不寬廣,可也未必會走到如今這一步。更不必說,在溫蘊心中,自己的兒子確確實實像個長不大的小孩子。
如今溫蘊內心之中儘數皆是酸意,她說不儘難受,更不知曉心裡麵究竟是什麼滋味。
她想起了尹惜華那張臉。
長子年紀越大,越發出落得出奇的俊美。有時候種子的力量很強大,一顆種子長成樹,也許就會結出很相像的果子。
她盯著長大的長子,就會覺得尹惜華跟當年的任天師有五六分相似。
雖未像到十成,可也會給溫蘊一種很可怕的錯覺,更讓溫蘊生出了一種很不好的回憶。
不,她不願意見到惜華,當年惜華被逐出尹家,她甚至覺得鬆了一口氣。
有些事情,是永遠無法麵對的。
可是現在,澈寧卻被長子害成這樣。
尹澈寧一開始嘴裡還在亂罵,罵尹惜華、葉知愚、侍琴,甚至還有林瀅。可漸漸的,她似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快完蛋了,隻發著燒迷迷糊糊喊疼。
而溫蘊當然知曉尹澈寧將要死了。
馬車很慢、很慢——
尹澈寧的呼疼聲、□□聲也漸漸的低了下去,他已經好一陣子沒有聲音了。
溫蘊發了會兒呆,然後顫著手去試探尹澈寧的鼻息。
接著,溫蘊有幾分慌亂的探尋尹澈寧的頸項。
她始終摸不出什麼生命活動跡象,溫蘊終於顫抖著鬆開了手。
尹澈寧死。
他的性命就這樣結束在了這兒,已經不必再受什麼牢獄之災。
溫蘊怔怔的發了會兒呆,好半天,她淚水從眼睛裡淌落。
幾滴水珠就落在了尹澈寧已經沒有生命跡象的臉龐上。
也許她真的是一個是非不分的女人,她也做不到幫理不幫親,如今這骨肉分離之痛幾乎要將她撕毀了。
溫蘊就這樣子怔怔坐著,她甚至不知曉說什麼好。
她沒說話,馬車也是沒有停。
可馬車繼續行駛了一陣,卻不知為何,驀然停下來。
外麵好似引起了一陣子騷動,溫蘊遲鈍的發了會兒呆,然後心裡才遲緩的生出的狐疑。
究竟發什麼事?
然後侍衛撩起了車簾,恭順奉上一物。
“夫人,外麵射過來一枚箭,這箭身之上似捆綁了一物,不知是不是衝著尹家來的。”
那枚箭的箭身之上確實捆綁著一枚小小的匣子。
溫蘊茫然似的接過打開,驀然這枚匣子就滾落下去,她大大的瞪著眼睛,呼吸也是有些急促。
這枚匣子滾落在地,裡麵所盛之物也是滾落出來。
那是一枚血色的玉蓮花,是血玉雕琢,做工也是十分精致。
就好似在昭示,有些人終究已經回來了!
尹澈寧的死也不過是開始,這麼一場噩夢,也是沒那麼容易結束的。
溫蘊仿佛看到任天師在跟她說話,告訴她,自己仍然是會回來的。
這時候陳州城的林瀅卻禁不住在唉聲歎氣。
尹惜華已經失蹤了,林瀅卻捧著尹惜華給自己的火銃在唉聲歎氣,眉頭輕皺。
本來也不過是尹惜華送給自己的小玩意兒,可現在林瀅知曉尹澈寧是被火銃炸傷,乃至於傷重不治而身亡。
這一時之間,搞得林瀅心情也是十分複雜。
跟師兄分道揚鑣是一回事,可是如果師兄想送自己狗帶,卻好似是另外一回事情。
林瀅若不能弄明白這件事情,她內心忍不住十分糾結。
當她皺著眉頭看著尹惜華送給自己這個玩意兒時,一隻手掌伸過來,拿過了林瀅麵前的火銃。
衛瑉拿著火銃,嫻熟的撥動,然後舉過頭頂開了一記!
林瀅簡直要跳起來,口中急切叫著:“不要!”
隻不過當她說出口時,衛瑉已經使用過火銃。
林瀅撲過去握住了衛瑉的手掌,看著衛瑉完整的手掌,卻忍不住冷汗津津。
林瀅急得眼淚水都要流出來了,忍不住大叫:“衛小郎,你在做什麼!”
衛瑉認真臉:“阿瀅,你彆琢磨你師兄心思了。想得太多,猜測他是什麼樣的人,這些都是沒有意義的。”
然後他才說道:“我在經武堂擺弄過火器,這火銃安全不安全,我掂量一下就能猜測出來。尹澈寧那種門外漢,才會被糊弄過去。我早替你檢查過了,這支火銃沒事。”
林瀅已經平靜了許多,心還是跳得有些快,她想衛小郎可真是狗啊!
但衛瑉的話也使得她清醒了,更使得她明白了一些東西。
衛瑉說得對極了,她若這般患得患失,想東想西,她一輩子都贏不了師兄。
要贏一個人,就是要直接、無畏一點。
她口裡說著:“好,我知道了,你彆替我操心了。”
然後林瀅小心翼翼將衛瑉手裡的火銃拿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