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似彼時尹惜華在吳蟬耳邊曾經說過的那樣。
“你若想要澈寧受到報應, 就使他用上我送他的那把火銃,保管你如願以償。”
那把火銃是尹惜華送的, 也許尹澈寧會覺得討厭,會將這把火銃扔了去。他們兄弟不和,等尹澈寧回過神來,一定不會留著尹惜華送他東西。
但若吳蟬誘他使用,那結果就會變得十分有趣。
現在就是這樣一個結果。
吳蟬不覺伸出了手指,輕輕擦去了自個兒麵頰上飛濺的一點血汙。
然後她捂著臉孔尖叫起來,就好似很吃驚, 很震驚,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
當然那些隨行的侍衛亦都聽到了動靜, 並且早就留意到這一幕, 此刻更是紛紛趕過來。
所有人皆以為這是意外,沒人知曉吳蟬是故意的。
因為這些侍衛受命保護尹澈寧,自然暗暗打量著尹惜華的一舉一動。
乃至於尹澈寧舉起火銃, 欲殺吳蟬之時, 其實他們都看在眼裡。
但卻並未阻止。
其實事到如今, 殺了吳蟬確實是這樁案子的最優解。如此一來, 縱然顧公有所懷疑,可是死無對證,那麼所有事情也伴隨吳蟬而結束。
這些侍衛皆想, 讓尹澈寧這個少主人親自動手是最好不過。
誰都瞧出來, 吳蟬這個葉夫人跟尹澈寧有私情。隻看尹澈寧的情態,似對吳蟬葉有些情分。如此一來, 換做哪個下屬動手,以後少主人若想到這個癡心侍婢的好時,卻難免會遷怒當時動手滅口的下人。
還不如讓尹澈寧自己動手, 那樣一來,自然是誰都怪不著。
誰也沒想到尹澈寧手中的火器居然會炸膛,眾侍衛匆匆趕至,心裡也不免生出了幾分驚惶。
夫人令他們好生照拂公子,誰曾想居然出了如此紕漏。
當眾人圍著尹澈寧之際,吳蟬卻是一步步的往後退。
正因為這些侍衛看完全程,所以他們會覺得這是一樁意外。不但他們覺得是一樁意外,恐怕受了重傷的尹澈寧也未能將事情想明白。
沒人分心留意吳蟬,隻由著吳蟬一步步後退,下一刻,便聽到了的的馬蹄聲。
是吳蟬溜開了後解了馬,在眾人愕然目光下騎馬逃走。
她做得那樣麻利,並不似一個深情無悔的女子,更不似甘願為尹澈寧犧牲模樣。
她做決斷也是做得那麼的快,比很多男人都要果決。
就連這些尹家侍衛都來不及反應,甚至沒有立馬下定決心將她追擊。畢竟溫蘊隻囑咐他們帶回尹澈寧,並沒有吩咐他們殺吳蟬滅口。
馬跑得飛快,風呼呼從的從吳蟬耳邊吹過,令吳蟬眼眶好似泛起了一縷酸楚的澀意。
她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氣,隻覺得自己胸腔之中滿是酸楚和難受。
她在想,吳蟬,你究竟想要什麼?
是尹家那些迷人的榮華富貴,還是尹澈寧的真情?
是實實在在的好處,還是同時渴求一種情感上的回應?
葉知愚不會在意她耳墜子落的是蝴蝶還是玉蘭花,尹澈寧也記不住她的名字。
也許她的人生本來就是十分矛盾的。
就好像她離開了尹家,便十分厭惡自己的本名。她覺得吳蟬這個名字很土氣,聽著也很俗,就仿佛跟那些高雅愉悅的生活全不相乾。
可她卻為尹澈寧隻記得叫侍琴而怒不可遏,惱恨他沒將吳蟬這個名字放在心上。
吳蟬驀然噗嗤笑了一聲,淚水卻嘩啦啦的從眼睛裡流出來。
她策馬奔回的是陳州方向,並沒有往外逃。
當然吳蟬也沒打算逃。
一個弱質女流,又無路引,逃又能逃到哪裡去?
其實她想過尹澈寧會殺人滅口,會不認自己,自己會什麼都得不到。她也不是那等默默奉獻,然後被人一腳踢開也不在意的女人。
這樣想著時,她已經騎馬到了陳州城。
吳蟬沒有理睬守城驗路引的官兵,直接策馬衝關,一路長驅而入,惹來一片鬨騰。
她來陳州城也有些日子了,也認得路。
吳蟬一路直奔陳州府衙而去,到了陳州的府衙大門口,她方才拉住韁繩,停了馬。
然後她輕盈的從馬背上掠下來。
她裙擺上還有尹澈寧飛濺的鮮血,麵頰一滴血珠擦過,猶自殘了一抹血痕,如此沾染在麵頰之上。
然後吳蟬取了鼓槌,在官府的衙鼓上咚咚敲了幾記。
咚咚咚!鼓聲傳開。
吳蟬引來了許多的人,她目光掃過了這些人,然後緩緩說道:“犯婦吳氏,是前來自首的。”
誰也沒想到,這位逃了幾日不知蹤影的葉門吳氏,此刻竟主動投案自首。
吳蟬來主動投案,她當然也有很多話可以說。
也許她本來就準備有許多話要說出來。
她跟尹澈寧彼此合謀,共謀殺人的時候,已經盤算著如何拿捏心性涼薄的尹澈寧。
她也不是什麼年幼無知懷春少女,心內早就有許多的計較。
相反尹澈寧性子十分粗疏,隻要吳蟬有心算計,這位薄情又蠢笨的尹公子就會露出許多破綻。
吳蟬拿出了尹澈寧寫給自己的書信。
這是尹澈寧親筆所寫,筆記也是對得上的。他居然蠢到留下紙筆上的證據,在信中透出要殺害葉知愚的意思。
除開書信,吳蟬還拿出了血衣。
那日尹澈寧激動之餘,殺死了孫銘恩。那時候殺人的銅鎮紙上有血,尹澈寧的衣襟上有血,手上有血,就連臉上也有血。
是她踮起腳尖,替尹澈寧擦去了麵上的血汙,然後讓尹澈寧脫下血衣血靴,說讓她去處理。
她告訴尹澈寧這些玩意兒不能留在房間之中,否則官府搜查一番,是必定會露陷的。
這些自己會幫尹澈寧處理掉!
吳蟬當然沒有處理。她沒有綁塊石頭,將這些衣衫扔到水裡麵去,而是仔細的將這件罪證收藏起來。
尹澈寧的這件血衣上不但有噴濺的血汙,還有反抗的孫銘恩臨死前抓住的血手印。
甚至尹澈寧殺死葉知愚時穿的那件血衣,也是同樣在吳蟬手中。
那日吳蟬細心的替尹澈寧換了衣衫,送走了尹澈寧後,然後才處理葉知愚留下來的現場。
她做得十分仔細、認真,並沒有因為死了丈夫就驚慌失措。
葉知愚死了,她確實沒有如何的傷心,她甚至很是冷靜。
做完這一切,她估摸著尹澈寧已經有了不在場證明,然後吳蟬方才開始了自己的表演。
這一切的一切,當吳蟬這般吐露時候,聽著這一切的旁人都禁不住毛骨悚然。
然後說到了尹澈寧時,這個一身素衣,怯生生的年輕婦人仿佛終於透出了一點傷懷。
她眼眶紅了紅,嗓子也有些發啞:“我終究是心裡愛他,所以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如此相待。未曾想妾身一片真情,卻是令他如此的作踐。尹公子為求自保,居然狠心殺人滅口。若不是他手中火銃炸裂,此刻妾身已經是魂飛魄散。”
“這一番真心,倒是落得個如今這般下場。故而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將真情道出來。”
說到此處,吳蟬伸出手帕,輕輕擦過了眼角的淚光。
然而吳蟬此刻道出的真情,卻並不是全部的真情。
當她遭遇到背叛時,她內心更多的並不是沮喪,而是憤怒。
尹澈寧缺了手指少了眼珠毀了容又如何?他如此對待自己,那麼她就絕不會輕饒。
其實尹澈寧已經負過她一次,那一次她饒過了尹澈寧,因為尹澈寧並不聰明,就像母親饒過了自己的兒子一樣。
像她這樣的人,是很少這麼寬容的。
而這少有的,且極為珍貴的寬容,尹澈寧竟絲毫不知曉珍惜——
如此尹澈寧受了重傷,可也未必會死。
但哪怕他死了,也要使得他身敗名裂,背負一身臭名被指指點點。
更何況尹澈寧本來就是殺人凶手!
有些女子遭遇彆人的傷害,不是尋死覓活,就是鬱鬱不樂,靠著自輕自賤,隻盼能得到幾許男人的懊惱和惆悵。但這樣的人,也絕不是她吳蟬。
吳蟬的招供在陳州引起了軒然大波。
之前雖已有人懷疑吳蟬跟尹澈寧早有舊情,共謀殺夫。不過那時候吳蟬失蹤,又並沒有什麼確鑿證據,於是哪怕吳蟬曾為尹家婢女,這些事情也是空穴來風,令人覺得做不得真。
眾人猜測,哪怕當真有事,此女隻恐也是早就被人暗中滅口,這件事情也就這麼不清不楚下去。
誰也沒想到吳蟬居然會來投案自首,甚至道出實情。
這麼一番操作也是令人不由得歎為觀止。
在吳蟬的口供之下,尹澈寧行凶時的血衣、凶器等物皆被尋覓,還有兩人共謀殺害葉知愚的書信來往。過去一年間,兩人多次私會,吳蟬都能羅列出人證物證。
根據吳蟬交代,尹澈寧確實是準備殺人滅口,隻是彼時火銃炸膛,故而方才逃過一劫。也因為如此,吳蟬方才大徹大悟,主動投案。
不過就算如此,吳蟬助外人殺夫,哪怕她自己並未動手,亦是主謀之人。更不必說她之後積極參與了處理屍體,以及對尹澈寧罪行的遮掩。
故而哪怕吳蟬主動投案,卻也難逃一死。
她本應該腰斬棄市,顧公念其主動投案,斷了絞刑,秋後處決。
也就一月多光景,吳蟬也是活不了多久了。
至於尹澈寧,如今尹澈寧身負重傷,可殺人之罪也是板上釘釘,毋庸置疑。
如此一來,當初林瀅所受之委屈,亦不免顯得格外的委屈。
這位林仵作斷出真相,不止一次的懷疑尹澈寧。然而林瀅卻被反複汙蔑,乃至於受人非議。
那時亦有人懷疑她故意針對尹澈寧,還因挽回顏麵對吳蟬進行構陷。這些流言蜚語傳得沸沸揚揚,有許多人對流言心中存疑並不肯信,但終究有人將信將疑的。
如今真相大白,這些心中存疑之人也不免生出了些慚愧。
甚至林瀅還被這次的解元木懷之尋上道歉。
木懷之是主動向林瀅表達自己歉意的:“當初吳氏那般言語,我雖未敢全信,心裡卻有所見疑,如今真相大白,確實是我不是,誤會了林姑娘。”
林瀅也並不是個小氣的人,並未將此事掛心,也讓木懷之不必放在心上。
木懷之目光輕輕落在了林瀅的嬌顏之上,眼中光芒閃爍,似若有所思。
這一次鄉試,尹澈寧連殺兩人,可謂罪大惡極。
而且他還是世家公子,卻因為嫉恨和惱怒犯下如此惡行,如今就連鄞州尹氏都因他而蒙羞。
如此buff疊加,引滿了陳州上下的討論度。
林瀅聽著這些討論的話兒,心裡亦禁不住生出了些悸動。
她忍不住想,這是不是師兄心裡想要的呢?
如此一來,尹澈寧不但受到皮肉上的痛苦,尹澈寧跟溫蘊還要遭受到精神上的痛苦。尹澈寧犯下此等惡行,必定是舉國震驚,自然也會讓整個鄞州尹氏顏麵掃地。
這樣的結果,想來必定是讓師兄感到開心吧?
她也到過尹惜華的居所,尹惜華又一次失蹤了。
這處宅院尹惜華租了整整一年,可不到一個月他便離開。林瀅這位師兄,就好似一位幽靈,這般來無影,去無蹤。
他悄無聲息來到了陳州,又如此低調離開。就好似如今陳州種種,跟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此刻尹惜華人已經在馬車之上。
他悄悄的在陰影裡做了一些漂亮事,可是卻沒誰會知曉。
一想到了這兒,尹惜華唇角輕輕揚起,似露出了一絲笑容。
尹惜華卻不免想起了一些小時候的事情。
吳蟬心心念念尹家在鄞州那處華美的園子也不是沒有道理。尹園確實修得十分寬闊,且十分的漂亮。
最有趣的,當然就是院中那一處大池子。
池中引來活水,入夏有片片荷葉托著荷花,景致漂亮極了。
荷花池水有些深,尹惜華幼時就曾跌進去過一次。
是他自己不小心,踩到了池邊的青苔,跌入池中。
那一次他險些死了!
十歲的孩子咕咕的吐出氣,透著微涼的湖水,看到了站在荷花池邊母親。
溫蘊就這麼安靜站在,是那麼的優雅美麗,可是又是那麼樣的冷酷。
冷酷是因為溫蘊的沉默。
她微垂著溫柔的眼,整個人卻一動不動。她沒有對尹惜華的落水表露出一絲的慌亂,沒有大驚失色,乃至於呼喚彆人幫助救助。
就好似一尊無知無覺的菩薩。
那時候尹惜華便想,為什麼母親不喚人救我呢?
尹仲麟雖然之後待他十分無情,但在這之前,尹仲麟才像是一個活生生的父親。
母親是溫柔的菩薩,是無情無心的。
後來他醒過來,被人救起來了。溫蘊給他送過熱湯,不輕不重的嗬斥了他幾句,並且提醒尹惜華以後要小心謹慎一些,不可將自己處於危險之地。
就好似溫蘊那時候並未出現,也並沒有在水池邊冷酷的看著自己掙紮。
那時候尹惜華才八歲,換做彆的小孩子,就一定會覺得那是自己落水慌亂時候產生的幻覺。
可尹惜華卻冰冷的肯定,那時候確實是溫蘊出現,卻對自己見死不救。
後來他身世曝光,尹惜華也就明白了自己八歲時候那個夏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溫蘊做不到主動害死自己的孩子,可是她心裡麵卻是打心眼兒裡盼著尹惜華消失。她不希望尹惜華存在,希望尹惜華八歲時候就墜入了荷花池中,消失在一泓清波裡麵。
一想到了這兒,尹惜華就禁不住輕輕的笑了笑。
尹澈寧這時候已經活不了了。
那時火銃炸膛,尹澈寧並沒有立刻死去。可他多活些時日,仿佛也隻是對他的一種折磨。
確定了尹澈寧殺人之罪後,顧公也並沒有立刻將之鎖入獄中。
隻因為尹澈寧傷勢太過於嚴重,陳州監獄裡麵並沒有照顧尹澈寧的條件,尹澈寧也挨不過上堂以及處刑了。
顧公酌情讓溫蘊照拂尹澈寧,可這位尹家公子也活不了多久。他傷得重,且傷口引發了感染,幾日高燒不止,患處也已開始腫爛。
如今一輛馬車載著尹澈寧離開陳州,正是要將尹澈寧送回鄞州。
出發之前,白芷已經看過尹澈寧的傷,斷他活不過兩天,故而顧公方才允溫蘊帶走尹澈寧。
馬車駕駛得十分小心,不敢太過於顛簸,也是生恐弄壞了車上的尹澈寧。
尹澈寧輕輕的躺在了溫蘊的膝蓋處,他高燒不退,時不時說些胡話,大抵也是對旁人一些埋怨和仇恨。
然後他時不時的叫著母親,好疼!
那些話聽得溫蘊心如刀絞,幾滴淚水就這樣滴落在了尹澈寧的麵頰之上。
如今尹澈寧的這張臉幾乎不能看了,瞧著十分可怖,可溫蘊仍然是看得十分認真、仔細,眼珠子眨也不眨。
母愛使得溫蘊移不開眼睛,也不舍得尹澈寧受苦。
可現在,溫蘊感覺自己好似在地獄之中,她知曉尹澈寧已經回不到鄞州了。
這一切跟惜華有關係,她就知曉,惜華會越來越像他那位親生父親,像極了當年那個擄走她的惡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