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兩人人前針鋒相對, 私下相處本應該火藥味濃濃。
可是祁華卻是並沒有如人前那般囂狂。
說到底,祁華畢竟是個過分聰明的人。他的聰明在於,他總是會察言觀色, 審時度勢。他人前所有的激動都並非真實,他總是知曉彆人盼望能聽到什麼話。
今日祁華大義凜然的跟衛家劃清界限, 他仿佛很有氣性。
可他如今瞧見了裴懷仙,態度卻軟和下來, 他甚至有些氣惱的慌亂:“我已經如你所言, 人前與衛家劃清界限。阿馥不肯應承, 須怪不得我。”
不錯,正是裴懷仙讓他跟衛家劃清界限!
今日之前,他還跟裴懷仙勢成水火, 他原也並沒有跟裴懷仙相互勾結。
可誰讓他聽到了一些不該聽到的東西。於是他知曉原來衛家有這麼一個把柄, 衛帥原本跟蓮花教有過一個盟約。
然後他聽得心驚肉跳, 恍恍惚惚。
然後,那時裴懷仙就出現在他麵前,衝著他微微一笑。
彼時小晏入內控場,隨行的裴懷仙卻尋機跟祁華多說了幾句話。
裴懷仙對他:“你都知道了?”
然後裴懷仙又問:“你還想留在衛氏?”
最後裴懷仙圖窮見匕:“你若是肯人前做一件事,那我便讓你加入興策軍, 分上一份好處。”
裴懷仙的要求是, 讓他尋機人前跟衛家決裂。
那時他尚不知曉裴懷仙的盤算,可現在祁華知曉了。裴懷仙是想要趁虛而入,想要一副救世主的姿態奪回衛馥芳心,將這樁婚事據為己有。
所以今天裴懷仙人前替衛家殺人, 甘願受刑,主動求娶。
眼見衛馥拒絕,祁華一瞬間門心尖兒也不覺升起了一縷痛快, 可旋即又擔心裴懷仙會心生不悅。
他恐裴懷仙惱羞成怒,不肯兌現諾言,故而祁華麵頰上也不覺流轉幾許的惶急。
他畢竟已經跟衛家撕破了臉。
所以祁華禁不住低低說道:“你答應過我,說讓我入興策軍。”
裴懷仙有一張天生陰沉的麵孔,他俊美的麵孔上有一雙下垂眼,自然不免自帶一股陰冷之感。
如今他抬起頭,笑了一下,麵頰顯得和氣了些:“我應了你的事,自然說話算話。”
祁華倒是有些遲疑:“隻恐蘇司主並不怎麼喜歡我。”
裴懷仙不覺嗤笑一聲:“蘇司主貴人事忙,又怎會當真在意你這樣的小角色。無論你說過什麼,他根本不必放在心上。你讓他多看你一眼,隻怕他也不願。”
“況且,替蘇司主做事之人,又有幾個是乖順安良?難道他還信我是個忠直之輩?隻不過蘇司主素來對自己很有信心,很相信自己禦下之能。他還要借用我這些虎狼之輩,為他好好做事。”
說到了此處,裴懷仙甚至伸手,拍拍祁華肩膀:“等我尋個由頭,說興策軍有事需從地方備營借調人手,那也是件很尋常的事。”
祁華安了心,可心裡卻不由得升起了一縷挫敗。
人都說大丈夫能屈能伸,可真正能管理情緒,唾麵自乾的又能有幾人?
裴懷仙今日被衛馥所拒,卻能如此泰然自若,麵上竟無絲毫的惱怒之色。可見裴懷仙心思頗深,是個城府深沉之輩。
難怪裴懷仙與自己年歲相若,卻已在梧州有一番事業。祁華雖也工於心計,此刻竟覺自己並不如他。
念及自己人前聲名狼藉,祁華內心也不是滋味。他喃喃說道:“今日蘇煉好似並未計較衛家那些,那些事。不知蘇煉是真不知情,還是等著機會尋機發作。”
祁華心中自然是擔心這一點。故而他方才接受裴懷仙提議,人前跟衛家劃清界限。他又不是傻子,哪怕裴懷仙並不兌現承諾,至少也將自己從衛家這檔子事裡摘出去。阿馥美貌多情,可終究及不上自己前程。
裴懷仙驀然麵帶譏諷:“蘇司主怎麼不知道?他什麼都知道。今日竟不肯發作,難道真在那俏丫頭麵前裝君子?”
裴懷仙本來一直容色淡然,城府極深,可此刻他麵上卻流轉幾許忿色。
這言下之意,他竟盼著衛家這樁事情扯出來。
祁華聞言,心底驀然升起了一股涼氣。
他這個人自認涼薄,眼見船沉,便有意棄了衛馥不顧,另覓高枝。
故而他心裡雖有愧疚,可這愧疚終究不多,更絕不能讓他做一個重情重義之人,亦因此讓他顯得十分虛偽。
但無論如何,祁華倒也是問心有愧,他倒是,倒是未曾盼著衛家當真萬劫不複。
想著方才裴懷仙對衛馥深情款款,熱切求娶。祁華心裡本有一絲嫉意,可此刻竟生出了一絲懼怕。
而這種懼意,也頓時化為祁華內心深處一種敬畏。
此刻裴懷仙當然也想到了衛馥。
裴懷仙想法十分純粹,可純粹裡也有幾分遺憾。如若今日衛家當真萬劫不複,阿馥可還能如此的傲氣。
他想,阿馥居然拒了我。
裴懷仙挨刑的後背還火辣辣的一片疼痛,他擦去了唇角一抹血汙,麵色沉沉
他隨手搓了一下自己手指上血汙,眼神更不由得涼了涼。
然後他才望向麵前祁華,裴懷仙溫聲說道:“祁郎將,你如今也不在衛家手底下做事了,故而你這行事做派,總歸要改一改。你對蘇司主滿意也好,不滿意也罷,這私底下稱呼也應該恭順、尊重,不可失了禮數。從今以後,你不可直呼其名,蘇司主三個字也不難說出口。”
祁華麵頰一熱,應了聲是。
從前他在衛馥麵前侃侃而談,大肆談論蘇煉,於是便習慣成自然。正如裴懷仙所說,這稱呼之上,便有一些不對之處。
他也瞧出裴懷仙對蘇煉也並不是全然滿意,可便算如此,裴懷仙私底下稱呼卻一點不錯。
此刻伴隨興策軍有序退去,蘇煉也未再打算在梧州備營裡逗留。
臨行之前,蘇煉對林瀅說道說道:“我身體素來不好,如今要在梧州城中修養一些日子。梧州我有一處彆院,在城中東直街上,許多人都知曉。你在梧州若有什麼為難之處,尋我也是無妨。”
林瀅聽了便覺得不信,她想起蘇煉上次養病還是在鄞州。蘇司主縱然身子有些不好,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大約並不會好好溫養身軀,安心養病。
但林瀅麵上卻不會將這些吐槽話道出來,聞言也隻向著蘇煉輕輕道謝。
蘇煉說道:“之前我留給你的那個令牌,如今也是有用。你,還留著吧?”
林瀅輕輕嗯了一聲,趕緊將這枚令牌拿出來,以示自己隨身攜帶,十分珍惜。
蘇煉本待說若沒什麼事,來來也無妨,可話到唇邊,他又覺得有些不妥,不覺輕輕一皺眉頭。
然後蘇煉方才說道:“便算不是很要緊的事,尋我也是無妨。”
林瀅趕緊應道:“自然!”
林瀅口裡這麼應,可她心裡卻並不是這麼想的。
她覺得自己是顧公弟子,除開一些公事上交流,最好並不要總去打攪蘇煉。之前晁錯雖然胡言亂語,可如果自己總是跟蘇煉太親近,彆人也會覺得自己立場不正,驗出的結果也不能取信於人。
林瀅自己是問心無愧,卻覺得應該避忌一二。
就好似顧公為官,就從來不摻和那些皇子奪嫡之爭。
不過她臉上神色十分真誠,便算蘇煉也絕瞧不出她有意應付。
蘇煉眸色沉沉,那宛若妖火遊動眸子裡湧動一絲亮色,隻是他一向喜怒不形於色,故而也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蘇煉拉了一下韁繩,馬兒便柔順聽話,順他的話轉頭便走。
林瀅看著蘇煉離去。
她看著蘇煉人在馬上,他背脊挺直,就像是一柄鋒銳的孤刀。
這一瞬間門,林瀅心尖兒竟浮起一個極古怪的感覺。她覺得蘇煉方才仿佛是沒話找話,想些法子跟自己多說幾句。
然後,林瀅也不覺輕輕一甩頭。她想不至於如此,蘇司主日理萬機,又極有抱負,又怎麼會如此。
想到蘇司主也是善於籠絡人心,短短幾句話,就聽得令人心中熨熱。難怪蘇司主來到梧州不久,就籠絡了許多心腹。
這樣想著時,她耳旁也響起了小晏略略尖細嗓音:“林姑娘,其實你既已技成,又何必繼續呆在顧公門下。若能入典獄司,那也是給朝廷辦事,也沒什麼不好。”
小晏雖是個煞星,不過看在蘇煉份兒上,林瀅發覺他一向對自己還算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