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州的地庫幽靜, 此處正是蘇煉收藏玉石之所。
雲華郡主所贈之墨玉,如今也收入庫中,任由蘇煉把玩欣賞。
他手指輕輕拂過這塊飛雲岫, 驀然唇角浮起了一絲淺淺的笑意。
玉石之珍惜之處除了材質溫潤剔透, 還有一個價值,那便是這塊玉自帶的故事以及象征意義。
如今梧州趙愈親自贈送此玉,那其中自然有很深的涵義,而個中意義, 也同樣便是蘇煉所喜歡的。
若說四年前趙愈迎接他時尚自帶著幾分試探與輕蔑, 那麼到了如今, 趙愈這個梧州宣撫使也是甘願低下頭顱, 顯得十分之依順。
念及於此, 蘇煉一雙眸子動了動。
這庫房是專門的玉庫, 內中藏品也隻有玉石。蘇煉隻酷愛美玉, 至於什麼珠寶字畫, 金銀古玩, 他並沒有太多興趣。
此處玉庫之中,唯有一件藏品並非美玉。
蘇煉打開一旁一處匣子。
這匣子內中是一塊手帕, 之前雖沾染了血汙, 如今也已經清洗乾淨。蘇煉摸著這塊手帕, 這手帕也並不是什麼上等料子。
手帕素淨,隻一角繡了一枝青杏。
梧州備營經曆晁錯之事後,林瀅還多逗留半月有餘。這其中主要原因, 便是為拔出晁錯黨羽,為之前之事收尾。
衛瑉雖上折子請罪,不過京城山高路遠,朝廷的旨意也沒那麼塊下來。那麼為數不多時間裡, 衛瑉也趁勢整頓軍紀,清除梧州備營之中的枯枝。
這期間林瀅也跟衛瑉也留下來加以幫襯。
這日衛馥也收到一份請帖,是梧州宣撫使所請,邀約衛家前去趙府赴宴。除了這封請帖,還有趙月縣主親自給衛馥寫的一封書信,是一並送來。
趙月跟衛馥素有交情,兩人本是極好朋友。如今梧州備營官兵屠寨之事也是傳得沸沸揚揚,衛家處境也是十分不妙。
可這檔子口,趙月仍然盛情邀約,並不避嫌,亦是令人有些感動。
這份請帖林瀅居然也有一份。
當然事到如今,梧州上下也知曉趙月可能會受朝廷冊封,說不定會成為一個女宣撫使鎮守梧州。
林瀅當然也是聽說過。
所以如今趙府設宴,無非是給趙月造勢,倒也鬨得熱熱鬨鬨。
衛瑄不便前去,於是到最後還是林瀅加上衛氏姐弟,三人一道回梧州城赴宴。
林瀅隻將梧州之事聽了個大概,卻不知內情。眼見衛馥跟趙月有些交情,她故而忍不住好奇打聽,想要知曉趙月為人。
衛馥也娓娓道來:“阿月為人,十分真誠,又聰慧大方,為人是再好不過。她是雲華郡主唯一的女兒,自然是被傾注了全部的希望和愛意。郡主十分保護她,愛惜她,更費儘心思好好教導她。”
“所以阿月性情十分正直、純粹,又十分具有責任心。而且,她也絕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人。她待人親切,常親下田間,查看農戶耕種。雲華郡主在月夷族山寨之中推行的漢學教化,阿月也十分上心。她甚至自己做過女夫子,教導那些孩童讀書、認字。”
一個孩子能被教導成這般模樣,是需要她的父母傾注無數心血澆灌的。
趙月也正是如此!
她能成長成這般美玉,這其中也飽含了雲華郡主無儘的心血和費心。
一些高貴的純粹,是需要在衣食無憂的環境下認真引導所形成的。
衛馥是由衷喜歡她,這些誇讚也並沒有半點摻假。
當然正因為趙月這樣完美,所以衛馥縱然跟她感情深厚,也不能跟趙月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就像過去歲月裡,衛馥滋生的那些不甘、惱恨、落差。她種種負麵情緒,是皆不能在趙月麵前展露的。
這並非趙月有什麼不好,而是衛馥自己在趙月麵恥於提及。
林瀅聽了,不覺說道:“那以後梧州有這麼一位女知州,想來也是不錯。”
衛馥聽了心裡讚同,可又沒辦法完全讚同。
說到底,梧州之事實在太過複雜,純粹高潔之輩,隻恐怕難以應付。不過雲華郡主尚在,人家也不過剛剛步入中年。有郡主在此,自然會替趙月把握風浪。日子一久,阿月也定然會學到些許。
孩子會成為像父母的人,又或者會成為父母刻意引導成為的那種人。
有時衛馥也忍不住想,彆人都說郡主工於心計,可郡主養出這樣的女兒,足見郡主內心之中亦是有些期待的。
雲華郡主將所有的期待都放在自己女兒身上,在自己孩子上給予了人生全部的期許,把趙月養得寬仁、正直,就好似雲華郡主此生自己無緣得到的一切。
就連今日宴會,亦是趙月成人禮。
漢人女子的成年禮被稱之為及笄,通常是在十五歲左右。女子及笄之後,便可嫁人。
而月夷族的風俗又跟漢家禮頗為不同。月夷族女子成婚更早,不過到時十九歲左右,會舉行一個供天之禮,女子食供奉過長輩的五色米飯,再由長輩賜一枚木釵,也算作能獨當一麵。此禮過後,無論是否成婚,女子都可以立戶自過,算是能分家自立。
趙月這立戶之禮也鬨得沸沸揚揚,聲勢浩大,分明亦是雲華郡主刻意為之。
如此聲勢,也是為趙月以後繼承梧州知州之位造勢。
這時節,李玉珠的馬車也是緩緩行駛,向著趙府而去。
之前李玉珠被請來梧州城中,也是因為李玉珠醫術精湛,活人無數,救治了梧州境內許多沾染了桃花疫的病人。
趙愈如此抬舉,也是想借著李玉珠的好名聲,趁機籠絡人心。
李玉珠入城時候是吃了些虧,所以李玉珠入城之後,趙府亦更加殷切熱情。
李玉珠卻未曾立刻入住趙家。
她一直便居於彆處,每日清靜過日,並沒有去交際應酬,隻顧著替人看病。旁人眼裡,她也是生活樸素,低調不爭。
當然那份趙月立戶禮的請帖,李玉珠手中也有一份。
今日前去赴宴,李玉珠一身水藍色新衫,鬢間一枚碧玉釵,打扮得清新雅致。未免太過於素淨,唯她裙角之處有繡幾朵粉色小花,也並不紮眼。
李玉珠這麼一打扮,這通身倒是顯得清清爽爽。
再加上李玉珠麵色柔婉,眉宇溫和,自然天生給旁人幾分好感。
可李玉珠一雙眸子光彩輕斂,卻似有幾分暗潮洶湧,此時此刻亦是心緒流轉。
她想到了今日的趙家,宣撫使和郡主女兒的立戶禮自然是熱鬨非常,半個城的權貴也是來到了雲華郡主張羅的盛會上。
到時候趙月也必定是明亮照人,是所有人關注焦點。
一想到了這兒,李玉珠便不由得掐緊了手指,任由掌心傳來了一陣銳痛。
她想,誰讓趙月會投胎,有一個好娘親呢。
一個能乾的女人不但能為自己謀取最大的利益,還能惠及自己的子女,使他們衣食無憂,享儘榮華富貴。
李玉珠也有一個母親,誰會沒媽呢?可她這位母親,卻遠遠及不上雲華郡主。李玉珠甚至覺得,像她那種女人,其實根本不配生孩子。
她的母親曾經也有高貴的出身,優渥的家境,生來就占據一切。
可那個女人腦子裡有太多的風花雪月,多愁善感。自己那個母親被人所負,遠走他鄉。她後來嫁人的夫婿甚至並不是她心愛之人,而隻是她的一個侍衛。
那個女人的感情實在太過於脆弱了。她被男人所負,心灰意冷,乃至於遠走他鄉。這時候護她一起的侍衛卻不覺對她生出心思,對她百般殷切。
於是這個女人在感情失落的空虛下半推半就,甚至在這侍衛水磨功夫下嫁給了他。
那女人實在沒什麼識人之明,若那侍衛待她好也還罷了,可婚後日子卻並不快活。
日常的瑣碎磨去了那女人身上千金小姐光環,真得到手後,也不過如此。
那侍衛褪去了仰慕心態之後,忽而發現自己心心念念的主子也不過是尋常之人。他那妻子性子過分柔婉,又並不如何聰明。
更要緊的是,自己並不是妻子的第一個男人。他曾經看著自己的妻子跟另一個男人山盟海誓,纏纏綿綿。
甚至,這個妻子是懷著孩子嫁給他的。
對於這個侍衛而言,有些事情當初可以不在意,可之後卻忍不住計較起來。
光芒不在後,他開始覺得不值得,而且還會想起自己失去東西。如果他當初沒有隨著自己妻子離開,高低還能謀個前程。
他們成婚日子越長,那妻子日子就越不好過。
李玉珠作為一個繼女,是將母親生活不如意都看在眼裡的。
可就是那樣的不如意,也未曾讓那個女人腦子清醒一些,更沒辦法讓個蠢貨聰明一點。
李玉珠六歲時候,她其實看到自己母親遇到一個擺脫泥沼的機會的。
那時一個舊日裡認識母親的管事經過,一眼就認出了眼前憔悴婦人,是當初明豔照人的小姐。
那管事對主家十分忠心,他十分激動,當即就準備帶母女二人回去,再喚人將她如今丈夫狠狠處置。
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好機會,那蠢女人本應該感激上天見憐,施下恩澤。
可是她卻拒絕,她拚命搖頭,她居然不願意回去。她說,回去了也讓人看笑話,特彆是從前那些不如她的人。現在她已經落到了如此田地,又怎能回去丟人現眼?
她寧願像一個傳說,像消失的秘密,在彆人眼裡是段淒婉的愛情故事,也絕不能回轉家中,成為一個丟人現眼的笑柄,一個族中長輩用以告誡後輩的笑話。
哪怕她在此挨苦,也絕不能回去受人同情。
也許她前半生過得太順,也許她確實曾經被人嬌養過,故而到了這個地步,她還是放不下自己的傲氣。
她是寧可要麵子,也不要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