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忘了,自己還有一個女兒。這個女兒如今還陪著她挨苦,受儘種種委屈。
這個女兒不像她這個娘,她畢竟曾經受用過。這個孩子生來就苦,日子一天比一天更苦。
這個小女孩兒根本不懂什麼麵子、自尊,她隻知道明明親娘點點頭,就能擺脫家暴和貧苦,可這矯情的婦人居然是不肯答應。
她想,我娘真是個賤貨!
她跟山寨裡野孩子們瘋在一起,學了一口粗話,使得她心裡辱罵親娘的言語也是十分粗鄙。
本來那管事十分忠心,準備先將母女二人帶回去再說。
李玉珠是乖順願意,可她那個娘居然掙紮、拒絕,甚至大聲呼救。
她不知道這個婦人腦子裡有多少水,隻知道親娘親自掐斷了改變命運的大好機會。
這些掙紮呼救聲驚動了繼父,那男人凶狠前來廝打。不但如此,繼父還召喚來本寨寨丁,說有拐子擄劫寨中女眷。
梧州山多匪多,寨民也十分彪悍,於是將這幾個外地“拐子”打得奄奄一息。
那時所有的話都堵在了李玉珠喉嚨中。
她看著地上受傷極重的傷者,她內心在輕輕發顫,可憐巴巴乞求看著自己母親。
如果這時候,母親說出實情,也許還能改變什麼。
因為他們二人都是外地人,平時寨民對母親也頗為同情,她也知曉這些寨民並不是站在繼父那一邊的。
可是沒有,那個女人隻顧著瑟瑟發抖,隻顧著害怕、恐懼、無辜。
一個成年女人什麼話都沒有說,那麼一個六歲的女孩兒自然也隻能不開口。
然後,她眼睜睜看著繼父舉起手中棍棒狠狠砸下。
後來屍首送去官府,官府對幾個拐帶婦女的拐子之死並不在意,也並無追究。
從那時候開始,李玉珠就知曉,她非但沒有父親,連母親都沒有。
她的人生隻有自己,也隻能靠自己。
那是她六歲時候發生的故事。
等到十四歲那年,她才擺脫這一切。
擺脫這一切的她,第一次踏入了梧州城。
當然四年前,她可沒這般風光。那時候她既不叫李玉珠,也沒有宣撫使麾下的大總管親自來接她。
她衣衫襤褸,宛如乞兒,模樣十分狼狽。
這樣狼狽時候,她卻見到了一個漂亮的少女,就這樣招搖明媚的出現在了自己麵前。
那是個跟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卻是一身鮮亮衣衫,騎在白馬之上。
她隨行的女伴也是英姿颯颯,生得黑裡俏,可謂豔光四射。這個女伴,自然便是衛馥。誰都知曉趙月縣主一向跟衛將軍女兒交好,感情十分親近,是一對門當戶對的好閨蜜。
兩人並騎而行,比許多少年郎都要威風。
這兩個女孩子是既耀眼,又漂亮。
隻看一眼,就讓李玉珠自慚形穢。
她貪婪的凝視趙月,看著她的光鮮亮麗,看著趙月麵頰上浮起的自信、開朗,以及無憂無慮。
那一刻,李玉珠隻覺得眼眶發熱,耳朵在嗡嗡的響。
隻有一個念頭盤桓在她腦海,我的!
本來這一切,應該是我的呀!
她眼眶一熱,竟忍不住想哭。
她內心忿怒,心裡在歇斯底裡。
那鋪天蓋地的怨恨之中,她固然恨趙月、趙愈,恨雲華郡主。可這一切卻並不是她最恨,她最恨的就是那個老賤人。
那個無能又矯揉造作的老賤人!
她最恨的乃是自己親娘,恨她為什麼是個廢物,一手好牌打成這個樣子。一個女人既然是廢物,就不應該生孩子,生個孩子也是挨苦。
為什麼雲華郡主能為自己女兒爭個錦繡前程,讓趙月風風光光,自己的親娘卻是淪落山野,任人打罵。
幸好這老賤人已經死了。
真是笑死了,當年阿瑤跟雲華郡主爭權奪勢如火如荼時候,阿瑤卻一副受了情傷樣子遠走他鄉,平白讓雲華郡主大獲全勝。
這麼個廢物,想來雲華郡主這些年根本未曾把她放心上吧。阿瑤當初矯揉造作離開,就已經注定了她沒有爭權奪勢的資質。
這些恨意流轉間,她雙頰和嘴唇發熱。
偏偏這時候,趙月居然向她走了過來。
有那麼一瞬間,她心底生出慌亂,且不明所以。
可趙月走近她這個乞兒,她居然是心懷善意的。
趙月將一枚小小的鐵牌給過去:“小妹妹,你拿著這塊鐵牌,到城中的濟舍,任是哪一處,都能吃東西,提供居所,還能為你尋份工。城中到處都是濟舍,上麵有跟鐵牌一樣的花紋,很好找的。”
她聽到衛馥說道:“阿月,你倒是上心,若給些銀錢,這小乞兒隻怕是會受人盤剝。還不如給他們提供食宿,找找工作。”
那時她垂著頭,一句話都沒有說,隻敢匆匆接過這枚鐵牌。
她接過那枚鐵牌時,見著趙月手掌光潤乾淨,肌膚極有光澤,而自己的手掌卻是十分粗糙枯瘦。
更要緊的是趙月口中那聲小妹妹。
其實她年紀是和趙月相若,隻是滋養不足,自然顯得矮瘦。
她們宛如在雲端,自己卻不過是地上的泥。
然後,李玉珠回過神來,她看著自己如今手掌。
經過四年打理,這一雙手雖談不上如何細膩柔軟,卻也已經泛起了健康的光澤。
一個人如若成心要改變,四年光陰也足以令人發生強烈的變化。
她也約束了自己口癖,管理了自己的儀態,改善了自己氣質。
溫良和善模樣誰不喜歡?她這個神醫亦是人美心善。這樣想著時,李玉珠伸出手指,輕輕扶了扶自己鬢邊的發釵。
世人隻知曉看外在,卻很少會看內裡。
就像她醫術不過初入門檻,真正精通醫理的乃是她身邊餘姑一樣。
區區四年光景,又怎麼會讓她成為名醫?可是她隻需要看著像個名醫就罷了,這樣她就可順理成章的出入趙家,去接近自己想要接近的人。
她聽著自己那婢女燕兒在議論是非,拿腔說些酸話。
“難怪這位趙月縣主如此勤勉,打量著是因要向朝廷請封,所以鬨出這般陣仗。整日裡這般姿態,也不嫌太素落了朝廷的體麵。”
燕兒說的話當然便是李玉珠心裡想要說出來的話,當然李玉珠自己並沒有說出口。
她們這一次回梧州城時,曾經經過一處村落。
也是巧了,彼時李玉珠在這個小村子裡遇到了趙月。
十多年前,雲華郡主就在月夷族中開設學堂,授學加以教化,還將一些先進農具在鄉間推廣,鼓勵月夷族遷出大山,轉型以農耕為生,種地栽樹,再搞些養殖。
趙月身為縣主,也時常出入鄉間,操心農事。
她一點兒也不像燕兒以為的那種朝廷縣主。
沒有華衣美服,沒有仆從如雲,更沒有高高在上。
趙月穿著很利落普通,她從田間回來時候衣角還沾染泥土。
縣主來見李玉珠,也特意換下臟衣,衣容整齊以示尊重。可她也並沒有換得十分華貴,不過換了一件整齊些衣衫。
那燕兒自然覺得她做作,這般刻意演戲,也不知曉是給誰瞧!想來是為了向朝廷請封,故而刻意做出一副勤勉之態,好使朝廷允她在梧州當個女知州。
聽聞雲華郡主有手段了得,這其中自然免不得有雲華郡主得指點,無非是刻意造勢。
李玉珠隻柔柔說道:“私下不可妄議。”
她嗓音溫柔綿和,其實並沒有什麼威懾力,更不用說燕兒是那種善於察言觀色的婢子。燕兒自然看出李玉珠並沒有當真生氣,她自然下次還敢。
同樣的街道潤入了李玉珠的眼中,卻讓李玉珠想起了四年前光景。
那時她將那塊鐵牌握入手中,生生握得掌心刺痛,甚至要刺破自己的肌膚流血了。
可這時候,身邊的少年卻忽而握住自己手腕,摳出了她掌心那塊鐵牌,將那象征趙月好意的鐵牌當垃圾一樣扔在一邊。
少年沉沉說道:“何必要傷了自己?與其讓自己痛,倒不如讓彆人痛一痛。”
她是有個幫手的,雖然她跟這個幫手人前裝成素不相識。
少年那句話,當即說得她眼眶一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