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巧望著張阿姨,阿娘如果還活著,應該是差不多年紀吧?這樣一想,又多了親切感。
“行啦,瞧你累的樣子,”張阿姨教柳巧怎麼塗,然後解釋,“味道不好,效果不錯。你塗好以後就睡會兒,下午再乾活。”
“早晨的事情,我已經做得差不多了,你躺著。”
柳巧可不聽,塗完藥油像平日一樣做事情,做完事以後向張阿姨說了一聲,跑去食堂領了兩份早飯,回到門診三樓的臨時病房。
……
心理醫生莫然把陪護椅收好,開始做拉伸運動,一樣覺得腰酸背疼,直到拉伸做完,才覺得稍微舒服些。
看了看運動手表,莫然有些納悶,駱金山帶來的是急診短效鎮靜劑,都五小時了,劉阿婆怎麼還沒醒的跡象?
又過了半小時,柳巧帶著早飯來了,擺在陪護椅上一起吃。
皮薄餡大的香菇筍丁包、青菜肉包、香脆甜糯的麻團……每一種都散發著食物的香味。
柳巧忽然想到,小聲問莫然:“莫醫生,還要像平日那樣叫劉阿婆嗎?”
“要!”莫然篤定地回答,“越早恢複,才能避免昨晚的事情。”
柳巧的視線掃一了圈,拿了最像大郢早食的芝麻餅,坐在床邊,輕聲問:“劉阿婆,阿耶買了胡餅,讓奴給你家送來,大家一起吃呀。”
原本非常安靜的劉阿婆,眼皮下的眼珠忽然飛快地轉動,眨了幾下後,雙眼睜開,聲音也提高了一些:“阿翁去地裡了,大郎二郎他們也跟著去了,等他們回來再吃。”
“巧巧,你等著,阿婆給你繡了一個荷包,掛著係著都好看。”
這下,不止柳巧,莫然都驚了,隻一個晚上,怎麼能恢複得這麼快?
劉阿婆努力想要爬起來,試了好幾次也隻能在床上左右翻滾,既生氣又懊惱:“這是誰買的衣服,這衣服穿著勒得慌。”
莫然拿出記錄本,飛快記下再塞回口袋裡。
問題來了,這衣服穿上去可不容易,現在就脫下來?
莫然立刻做出決定:“雙袖解開,其他的不解。”
柳巧毫不含糊地照做,把劉阿婆扶起來:“阿婆,你看,還有什麼想吃的?”
劉阿婆望著柳巧,眼神熟悉又陌生最後再重新熟悉:“你長這麼大了?搬家以後,我們就再也沒見過了。”
“嗯……”柳巧望著劉阿婆清亮的眼神,忍不住連連點頭。
劉阿婆這時才環顧四周:“這是哪裡啊?我們都死了嗎?”
柳巧趕緊向劉阿婆解釋這裡是飛來醫館……前前後後講了足有兩刻鐘。
劉阿婆仿佛一台重啟的初代電腦,什麼都在慢慢反應過來,也慢慢適
應,
聽柳巧說完,
恍然大悟:“我們到了神仙住的地方,可為何隻有我們兩人在這裡?”
“其他人呢?你阿耶阿娘兄姐呢?我家郎君和兒子們呢?”
莫然心裡咯噔一下,強行岔開話題:“劉阿婆,你可有哪裡不舒服?”
可惜,劉阿婆完全聽不懂,隻顧著追問柳巧:“他們怎麼都不在?為何隻有我們倆?”
柳巧望著醫生莫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既怕劉阿婆傷心,又怕她像昨晚那樣。
劉阿婆就這樣直勾勾地注視著柳巧:“巧巧,你為何不說話?”
柳巧張了張嘴又抿緊,“他們都不在了”六個字仿佛字字帶著尖刺,在喉嚨和唇舌間來來回回,怎麼也說不出口,割得自己疼痛難當。
劉阿婆的眼神變了又變,忽然拉住柳巧的雙手,一樣的張嘴卻發不出聲音,眼淚就這樣滑落,聲音抖得幾乎聽不清:“巧巧啊,他們……他們……都不在了……”
“巧巧,也隻剩了一個人是不是?”
柳巧再也忍不住抱緊劉阿婆,使勁點頭:“劉阿婆……他們都不在了,隻剩奴一個人……如果沒有飛來醫館,奴也早就不在了……”
劉阿婆緊緊地回抱住柳巧,仿佛怕她也消失似的抱得非常緊,嗓子啞得不能再啞:“我們該怎麼辦?我們該怎麼才能為他們討回公道啊?”
“巧巧啊,除夕那晚,我家失火了,火好大啊……”
“京兆府不收訴狀,我們還能去哪兒喊冤?在這裡向神仙們喊冤嗎?”
柳巧掙脫劉阿婆的懷抱,抹掉兩人臉上的淚水:“劉阿婆,我們要好好地活著,好好地吃飯,好好地睡覺……”
劉阿婆明顯沒反應過來。
柳巧繼續說:“我們活下去,我們才能當證人,才能看到那些人的下場!”
兩人互相望著,不約而同拿起早食,努力又認真地咀嚼,帶著無比的虔誠,不浪費哪怕一粒芝麻,吃得淚流滿麵。
莫然認真做自己的記錄,努力把自己的情緒抽離,即使聽不懂大郢語,仍然能看到、聽到、感覺到她們如此強烈的痛苦和悲憤。
柳巧味同嚼蠟地吃完,又看著劉阿婆吃飽,然後才開口:“阿婆,皇後殿下和太子殿下也在這裡治病,奴帶你去告狀。”
“阿婆,你有證物或者訴狀要呈上嗎?”
劉阿婆先是怔住,然後木然搖頭:“火起得突然,我年齡大了覺少,就起床掃庭燎,隻有我一個人不在裡麵,什麼都沒能搶出來,武侯鋪的火師們趕來時,都燒沒了。”
“都燒沒了啊,巧巧。我當時真想跟著他們一起去,可是連我都去了,誰還知道那晚是縱火?我要活著,可是睜眼閉眼都是那場大火……”
柳巧替劉阿婆梳頭更衣:“阿婆,在皇後和太子殿下麵前,你千萬不能像昨晚半夜那樣,你知道什麼說什麼……”
“好。”劉阿婆的眼神漸漸堅定。
兩人收整過後,認真又恭敬地向莫然醫生行禮:“
多謝醫仙照顧,
我們去去就來。”
莫然想了想,
不放心她們,尤其是並不算穩定的劉阿婆:“我和你們一起去。”反正也沒其他病人。
於是,三人離開門診,走到急診時,搶救大廳剛好查房完畢,交接班結束。
駱金山打著超大嗬欠,走出搶救大廳自動門的時候,就看到她們三人:“你們怎麼來這裡?”
莫然與駱金山其實並不熟,平日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但現在未知情況太多,隻能硬著頭皮請人幫忙:“駱醫生,能不能麻煩你在這兒再等會兒?”
駱金山小聲問:“她們要做什麼?”
莫然目送她們走進搶救大廳後,也小聲回答:“告狀。”
駱金山秒懂,直接坐在了候診椅上:“沒問題。”
莫然坐在駱金山旁邊,既不安又忐忑。
駱金山豎著耳朵偷聽:“放心,鄭院長和金老在,崔五娘也在……她一個瘦小老太太應該鬨不起來。”說完,自己都覺得有些心虛。
莫然向駱金山微笑,希望如此。
……
搶救大廳內,鄭院長和金老望著手牽手的柳巧和白發老媼,覺得奇怪,昨天還是木僵狀態,隻一晚時間就恢複到這麼好嗎?
鄭院長不放心,走出搶救大廳的瞬間,看到一大一小兩門神,立刻明白:“你們不放心?”
莫然趕緊把劉阿婆的記錄拿出來給鄭院長看:“目前評估下來,她出現在搶救大廳還算安全穩定,以防萬一,我請駱醫生留下。”
“昨晚就是駱醫生趕到三樓救急的。”
鄭院長了解以後更不放心了,倒不是擔心劉阿婆,而是擔心太子和皇後能不能吃得消?心臟手術前,本來就不該憂慮思量過度,但太子沒一刻閒著,天天窩在床簾裡寫寫畫畫。
如果劉阿婆說出更令人義憤填膺的事情,太子萬一激動過度,韋主任和傅主任那麼多前期準備就泡湯了。
但是,不讓劉阿婆說家破人亡的冤屈,又非常過分。
鄭院長又走回大廳裡,看到劉阿婆和柳巧正在恭敬行禮,崔五娘仍然擋在她們前麵,隔開身後的太子與皇後。
崔五娘注視著柳巧:“你昨日已遞訴狀,今日攜此白發老嫗來,又是為何?”
劉阿婆再次行禮:“奴家住城西新昌坊,姓劉名蘭,是西市繡坊的鳳娘(高級繡娘)。”
崔五娘怔住了,前年去東市還見過劉繡娘,怎麼兩年未見變化這麼大,回過神來又問:“劉鳳娘,你有何事要告到皇後殿下與太子殿下麵前?”
劉阿婆重重磕一個響頭:“除夕夜,奴一家十三口葬身火海,隻活了奴一人……隻因為奴家不願意搬出新昌坊……”
短短的十分鐘敘述,十二條人命轉眼成了飛灰,從劉阿婆嘴裡說出來,那樣令人膽戰心驚。
劉阿婆說完,又重重磕了一個響頭:“奴隻有一條命活著,什麼傍身之物都沒有,但奴可以對天發誓,若有一句虛言,奴再也不能刺繡。”
太子望著劉阿婆,點了一下頭:“退下,等候。”
“多謝皇後殿下,多謝太子殿下。”劉阿婆又磕了一個響頭,再次行禮後退出。
搶救大廳的醫護們,尤其是傅主任憂心忡忡地盯著太子,千萬不能生氣,免得好不容易好轉的身體指標再次變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