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 這麼多籠布啊,你們今兒個這是又不少賣啊。”一個穿著灰撲撲衣服還裹著綁腿的老太太, 笑嘻嘻的跟正把洗乾淨的籠布曬上的尹招娣打招呼。
要擱往日, 尹招娣早笑盈盈的迎上去了——
自覺是農村人,瞧見縣城人時,尹招娣總覺得低人一等, 彆人能和她搭個話,都受寵若驚似的, 那叫一個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今兒個尹招娣卻是沒理老太太,隻板著個臉, 端起盆裡的水朝著地上就潑了過去——
以為她認不出來嗎, 眼前這老太太可不就是那李秀娥的婆婆?
虧她還以為對方是個慈祥的,回回過來,都是笑臉相迎, 又搬凳子又倒茶水的,時不時的還會給老太太個免費的包子吃, 結果這老太太卻是個內裡藏奸的笑麵虎, 會和她說話也不是她認為的心腸好,沒有看不起農村人,根本是想要搶他們的生意。
“哎呦。”那周老太明顯沒有想到尹招娣突然來了這麼一個操作,驚得忙往旁邊躲, 雖然動作也不慢, 腳上的老棉鞋卻到底濺了點水。一時就有些氣惱,“你這媳婦兒乾啥呢?要是我老婆子滑倒了, 你賠的起嗎?”
尹招娣這回卻是沒慣著她,直接就開始往外趕:
“走走走,我們家不招待閒人, 您哪兒舒坦哪兒待著去吧。”
說著又端起一盆水,作勢要潑。那老太太嚇了一跳,忙不迭往後退,走到門口那兒時,更是恨恨的吐了口唾沫,然後才心不甘情不願的往家去了。
時國安瞧見這一幕,也是哭笑不得,囑咐尹招娣:
“這做生意呢,講究個和氣生財,彆啥都往臉上帶,不喜歡的話,少搭理就成了。”
“我就是氣得慌。”尹招娣嘟噥著,還有些懊惱。
“我總覺得那老太太要使壞!大哥您看,他們是不是這兩天就要把飯館開起來了?”
“這麼長一道街呢,咋也不可能隻有咱一家人做,他們想開就開唄,咱做好自己的事就成了。”
連初中帶高中,擱一塊兒都有小千把人呢。他們這一家店,也吃不下,其他人要開,時國安也不覺得有什麼。
就是和尹招娣說的那樣,這周家做事有些太不地道。本來要是對方直接說了這個意思,兩家怎麼說也沾親帶故呢,時國安肯定會給一些可行性建議,可眼下,對方既然這麼鬼鬼祟祟不按好心了,時國安就不準備多說什麼了。
兩人說話間,左邊鄰居溜溜達達走了進來,裝作不經意的問時國安他們租這個小院花了多少錢時,時國安也是絲毫沒隱瞞:
“十塊。”
“十?”那鄰居聽了簡直是目瞪口呆——
就他們這麼一個小縣城,租個房都十?
等周老太和她姑娘周芳下定決心要把飯館開起來,到這家詢問租金時,人家也老實不客氣的給出了價碼:
“外麵兩間門臉,也不多要,一個月給十七塊錢就成。”
那周老太聽了,好險沒當場跳起來:
“哎呦,咱前兒個不是說好了,一月十塊錢嗎。”
說什麼外麵兩間門臉,之前根本就是堆放雜物的,他們要是不租,這家人也是白放著。
人家也不瞞她,看她這樣,直接就挑明了說:
“十七塊錢也沒給你們多要,知道隔壁人家租下來多少錢嗎?一個月,十!”
“我這都快砍半了,你們還嫌貴?租就租,不租拉倒。”
這要是時國安他們沒過來賣早點之前,彆說十七塊,就是一塊錢,周老太他們都不會租。可偏偏這些天天天往這兒跑,眼見得那一家生意有多紅火,他們可真是要饞死了。一邊兒後悔早知道人家要十塊的時候,就把房子租下來了,一邊兒心裡又把時國安一家罵了個底朝天——
還真是一家子壞種,就不能瞞著點兒,或者把租房的價格往下說說。
最後軟磨硬泡,說了不少好話,終於讓這家人又讓了兩塊錢——
十五塊錢也不少了,像李全友那樣的學徒工,在廠裡乾一個月,也就差不多是這個數。
第天上,尹招娣正在屋裡忙活呢,就聽見外麵劈裡啪啦的鞭炮聲。尋思著也沒聽說隔壁家要娶媳婦兒或者打發閨女啊,咋忽然放炮了?
心裡頓時一忽悠。等出來瞧時才發現,原來是周家的早點鋪開起來了。
這會兒鋪子外麵可不是正站著個人?一個是之前經常往他們家逛的周老太,和周老太站在一起的,則是個高顴骨的瘦高女人,瞧那吊梢眉薄嘴唇,怎麼看都有些尖酸刻薄相。他那男人則是個黑粗大漢。
聽見這邊的動靜,周老太偏頭看了一眼,然後朝著這邊恨恨吐了口唾沫,隨即就開始去招呼圍觀看熱鬨的:
“老少爺們父老鄉親,咱家小店今兒個剛開業,這前天啊,不管鹹湯甜湯還是豆腐腦,全都免費喝,包子六分錢一個,而且咱這包子可不但是今兒個六分錢一個,往後也都是這個價!”
時家早餐店的包子他們也嘗過,味兒道確實好吃,這段時間也在家試過,竟然怎麼也做不出那味兒來。
周芳和周老太一合計,很快就有了應對的法子——
他們家味道比不過,那就把價錢降下來。他們可是算了,六分錢一個包子,雖然幾乎沒盈利,可也不會賠,最後還是有點兒賺頭的。
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把姓時的那家人給擠兌走——
他們可不但會把包子降價,湯的價錢也會往下降。房東可是說得清楚,這家人光房租一個月都得十塊!如果時家人敢跟著降到六分,光房租都吃力的很。
擺在時家人麵前的也就兩條路,要麼不降價,那生意就會好不了;要麼跟著降價,那就賺的少,再交交房租,到最後也不剩下啥東西了!
他們可是看了,這一大家子七八口人在這兒住呢,那天吃喝不得花錢?就不信幾個農村來的泥腿子,能杠得住他們。
說不定堅持個十天二十天,就會撐不住,灰溜溜的卷鋪蓋走人。
尹招娣也不是傻的,立馬察覺到不妙,也顧不得再接著看,匆匆就跑回房裡:
“大哥,大哥,咋辦啊?”
“咋了,慢慢說。”時國安放下手中的活計。
“……周家人說他們的包子以後都賣六分錢一個!”尹招娣氣得嘴唇都是哆嗦的。
“要是這樣,以後還有人來買咱們的嗎?”
要是人都不來了,他們還咋賣?
時國安皺了下眉頭——
還彆說,周家這一招雖然損,但是還真會有用。畢竟眼下大家都不寬裕,真是周家一直按照六分錢一個賣,指定會有不少人過去買。
他們這邊的生意會受影響也必然是定局。
更甚者他也看得清楚,周家這樣,就是想要逼走他們。時國安敢說,他們前腳走,後腳周家就會把價錢給漲上去。
想通了其中關竅,便又放鬆下來:
“沒事兒,正好前段時間挺累的,再者距離高考的時間也就隻有二十多天了,大不了咱們權當歇歇,以後包子了粥了什麼的,就都少弄點兒……今兒個麵也發出來了,就照舊把包子包出來,我瞧著咱也賣不完,正好讓國蓉拿走一部分,我再往家送一部分……”
眼下寒冬臘月的,包子也不會壞。
“明天,咱先按五六籠的量準備就成。”
之所以確定五六籠的量還是能賣出去的,是因為這裡和其他地方不一樣,來吃的以孩子為主。
孩子可不是大人,你說價錢貴,他就不吃的。而且孩子的嘴還刁……
還有他們的玉米碴子麥片粥和鹹甜豆腐腦,也是周家那邊拍馬都追不上的。
這些客源,周家不論價錢降多低,都是爭不走的——
周家想要借便宜把他們家的客人全都搶走的想法是想不通的,至於說趕他們離開這裡,那也是不可能的。
畢竟周家這麼著把價錢降下來,他們可也不輕鬆。要知道他們家用的很多原料,都是自家地裡產的,周家卻不同,幾乎每一樣東西都得買。
除非他們家真的撐不住主動退出,不然最後吃虧的,指不定是誰呢。
聽時國安說沒事兒,尹招娣一顆心稍稍安慰些,卻還是控製不住,不停的到外麵看周家飯鋪的情形。
卻是越看越想哭——
和周家飯鋪前人潮湧動不同,他們家鋪子前卻是門可羅雀,偶爾有過來的,也是問詢問尹招娣,說是隔壁的包子都六分一個了,他們降不降價?要是降價,他們就不去隔壁吃了。
尹招娣就按照時國安交代的,賠著笑臉跟人解釋,說是自家包子個頭大用料足味道好吃,八分已經是最低價了,再降的的話,彆說賺錢了,真要賠錢了……
有的人聽得進去,有的人卻是隻認價錢,聽尹招娣這麼說,轉頭就往周家飯鋪子去了。
尹招娣瞧著,簡直是欲哭無淚。
和時家飯鋪子這邊兒的慘淡相比,周家那邊那叫一個熱鬨。周芳和男人姚大力跑得腳不沾地,一盤又一盤的包子送出去,哪叫一個興高采烈。
周老太太則負責收錢,眼瞧著一分一分遞過來的紙鈔或者硬幣,更甚者還有直接給五毛的,周老太笑得嘴巴都要歪了。
得空了還會得意的往時家鋪子那邊瞧一眼——
幾個眼皮子淺的農村人,還想過來跟他們城裡人搶食吃,傻眼了吧?
該!
等到晌午時,周家鋪子準備的二十六籠包子,就買了個底兒掉。
眼瞧著堆在一起的那麼多紙鈔和硬幣,人開心的牙都快要笑掉了。
“趕緊數數,看看賺了多少?”姚大力興奮的直搓手——
姚大力原本也是和李全友一樣,在機械廠上班。隻他從小遊手好閒慣了,上班不好好乾,就喜歡跟一群狐朋狗友喝完小酒打牌。還因為喝醉酒,差點兒出生產事故。廠領導一怒之下,就把他給開除了。
周老太心疼女兒,可不就看上了時家飯鋪子的營生?
一開始聽說是過來賣飯,姚大力還不樂意,覺得太累,還有些丟人。今兒個這一開張,竟然賣了這麼多錢,頓時興奮的不行。
隻是等數完錢後,之間的興奮就消下去不少——
就和時國安猜測的一樣,他們的用料,不管是白麵了還是玉米碴子了再有油鹽醬醋之類的,全都是現買的。
這一降價,好嗎,忙活了昨兒個一夜加今兒個一上午,個人就賺了一塊二毛八。
說起來把價錢壓得那麼低,湯也沒要錢,他們也賺得不算少了。姚大力卻依舊大失所望——
在機械廠上班時,他可是成手,好歹一個月也能拿將近四十塊錢。結果這會兒累的要死要活,一天就塊把錢?要知道昨兒個白天,他就到處采買了一天,夜裡也是幾乎整宿整宿的沒睡覺。
結果就掙了這幾個子?
“話也不是這麼說的。”最後還是周老太一錘定音,“咱們這湯可沒要錢呢。”
“等湯要錢了,即便是降過價的,就按照今天這行情,一個人一碗湯算,怎麼著一天也得賺上五六塊!”
一天五六塊,一個月就是一百多塊。等把時家人給趕走,生意全是他們的,那就更賺大發了!
聽她這麼一算,姚大力雖然依舊提不起精神,可比剛才還是好些了:
“成,咱們接著乾。”
從屋裡出來時,瞧著對麵時家飯鋪子的神情就有些陰狠。正好瞧見從裡麵走出來的時國安,姚大力“呸”了一口,留下一個威脅的眼神,揚長而去。
時國安卻是淡定的很,對姚大力的挑釁並沒有絲毫著惱或者要回應的意思,照舊關上門往學校那兒去。
沒走幾步,就和一個國字臉的中年男子撞上。
“國安兄弟。”國字臉男人大老遠就朝著時國安揮手。
時國安抬頭,還真是熟人——
現在的公安局長宗啟明。
本來宗啟明也就是因為受周正所托,才會想著過來一趟,也當全個麵子情,不想來了一回,就被時家的包子和湯湯水水給降服了。往家裡帶了一些,不但家裡老爺子老太太喜歡,就是挑嘴的兒女也都愛上了這邊的味道。
再有接觸後宗啟明發現,怪不得周正對著他再叮囑,說時國安人不錯,還說時國安的事,就是他的事,接觸後才發現,時國安這人仗義,真是個值得交往的人。
兩人的關係雖然比不得和周正親密,卻也算是關係不錯的朋友了。
“還是之前那幾樣嗎?”時國安接過宗啟明手中的保溫盒,熟練的把各種包子裝進去,最後又特意拿了幾個玉米麵和細麵摻著,裡麵也沒放糖的豌豆餡包子放進去:
“這幾個包子你彆給錢,是我特意孝敬老爺子老太太的……你上回不是說,老爺子老太太血糖啥的,有點兒高嗎……”
前段時間宗家老兩口不舒服,去醫院查了一下,說是兩人血糖都有點高。醫生囑咐不能吃帶糖的,還最好吃粗糧。
偏是人老了,愛吃甜的,把個老兩口給難受的喲。
時國安聽了就記在了心裡,可不就特地給老兩口做了這不含糖的豌豆包子——
他們家豌豆也是時櫻之前種出來的,本身自帶甜味,玉米麵和細麵也不是和其他包子一樣,買的那種,而是他們家自己吃的。
這樣包出來的包子彆看不放糖,味道卻是絲毫不差,吃下去後嘴裡還有餘香。
每回宗啟明過來,時國安總會給他準備幾個,讓給老爺子老太太帶回去。
“好嘞。”知道時國安的脾氣,宗啟明也不和他客氣。要離開時才發現,時國安這回給的包子不是一般的多,他剛才放的錢根本就不夠。
趕緊又停住自行車:
“國安你這是乾啥,咋給我裝了這麼多?”
白拿了幾個沒糖的豌豆餡包子就算了,咋還能再要其他的?
“這不是旁邊又開了家包子鋪,我們家的包子就沒賣完,我就尋思著,平時光顧著往外賣東西呢,都沒給你們送過,這回可好了,賣不完了,你就當幫我忙呢,要是不吃掉,等它壞了那不是浪費了?”
聽時國安這麼說,宗啟明也就接了過來:
“你既然這麼說,那我就不客氣了。”
頓了頓又道:
“沒被欺負吧?”
“沒有沒有。”時國安直接就笑了,“你趕緊回去吧,天天忙得跟啥似的。”
“沒有就好。”宗啟明也笑了,“這做生意就是有賠有賺,你也彆往心裡去。”
“行了,你看我是那小心眼的人嗎?”這下輪到時國安哭笑不得了。
周老太正好出來,就那麼笑眯眯的邊嗑瓜子邊聽著兩人對話——
宗啟明來的時候穿的是便裝,騎的自行車也是半新不舊那種,瞧著除了身材高大點兒也沒啥特色。
聽他的話音是站在時國安那邊的,周老太就很是不舒服,等宗啟明騎著自行車從門口經過時,一把瓜子皮朝著人就丟了過去:
“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
之前周鵬在縣城混的不是一般的好,周老太早習慣了不管走到哪兒都被人奉承;雖然兒子這會兒已經不在縣裡做事,卻也不是跟自家那沒出息的姑爺似的,弄砸了飯碗,而是更有出息了,去中都讀大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