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言,你有沒有意識到,他們是人。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林不之眉眼陰冷,似醞釀著一場風暴:“你想放任他們去死,然後從對他們死亡過程的觀察裡,完成你的研究?那你與銜尾蛇那群人何異?”
他的聲音冷得淬了冰。
卻對明言沒有任何影響。
“沒有。”
明言毫不猶豫的承認,並不認為這樣有什麼問題:“如果束手束腳,考慮的事情太多,被無用的道德和顧慮束縛,那就不再是科學。”
他的手掌動了動,將被壓在屏幕下沒來得及抽走的修長手指,緩緩抽出來。
常年不見陽光的白皙手指乾淨,骨節分明,燈下如玉光瑩瑩,拿過最重的東西是手術刀。
現在卻因林不之突然的猛烈撞擊而刮在鍵盤上,鮮血從劃開的口子裡緩緩溢出。
“林不之,你要承認,所有領域的最頂端,都是殊途同歸,沒有善惡,隻有縱深。”
明言慢條斯理從局長秘書手裡接過創可貼,道:“我之所以是科研院的院長,不是因為我是所有人中最善良的。你做這個局長……”
笑容在他那張被歲月格外眷顧的俊顏上煙花一現。
笑得譏諷:“難道是因為你是善良的聖人嗎?”
“彆開玩笑了,林不之。”
明言站起身,並沒有因林不之的怒意而有所反應,隻是點了點頭:“很遺憾,看來時隔多年,我依舊無法與林局長和平共處,相互理解。”
“那也不必硬裝融洽——秦偉偉不在這裡,你就算演成善良,也沒有觀眾。”
“林局長,科研院還有工作,你自便。”
說罷,明言已經轉身。
局長秘書一驚,趕緊想要追出去。
但院長的隨身武裝守衛就等在門外。
明言一出門,立刻被守衛團團圍在中央,不得靠近。
秘書剛向前一步,就被守衛隊長轉頭凶狠盯住。
她一驚,腳步慢慢停住。
沒有局長的命令,她也隻能就這樣看著明言逐漸走遠消失。
“局長。”
秘書擔憂的轉頭。
林不之站在辦公桌後,拍在辦公桌的手掌已經用力到指骨發白,幾乎要在木質的桌麵上留下掌印,像在死死克製著什麼。
他滾了滾喉嚨,強硬將十八年前的那一幕從腦海中刪除,再次抬眸看向秘書時,已經恢複如常。
“去追蹤明言和科研院等人的動向,向我彙報。”
林不之揚了揚下頷:“還有,查查紀牧然。”
他淡淡道:“看看紀牧然身邊,最近有沒有陌生人靠近。”
“是。局長您是懷疑……”
秘書遲疑道:“紀牧然,紀光的兒子,就是敵人?”
林不之嗤笑一聲:“不。是被敵人利用了。”
敵人不知道押送路線。
但是,對方知道紀光,知道紀光有一個兒子。
所以,敵人汙染了紀牧然,利用紀牧然作為“子代”,擴大了親緣之間的聯係,定位到了紀光。
也就知道了押送的具體路線。
“我知道結果,但我不知道起源。”
林不之掀了掀眼睫,聲音冰冷:“對方究竟是怎麼靠近紀牧然,又說服紀牧然去找紀光的——我要看看,究竟是誰,敢把調查官的家屬當棋子利用。”
不可饒恕。
秘書抖了抖,連忙低頭:“是。”
銜尾蛇的重要實驗體押送出問題,這件事瞞不了太久。
短短幾個小時,已經有很多人意識到了不對。
總部內異乎尋常的熱鬨,隨處可見步履匆匆穿梭其中的調查官和屬員。
武裝守衛潮水般抽調離開總部,軍.火.庫大門敞開,各式武器不要錢一般向外湧出,守在門口負責發武器的運輸部專員,心疼得已經快要昏厥過去了。
“平時我們運輸部省吃儉用,看熱鬨連袋瓜子都舍不得買,現在竟然敢這麼廢武器……那不是槍,都是錢,錢啊!一把造價就要十幾萬。”
運輸部專員咬牙切齒:“彆讓我知道是哪個嗶嗶嗶的!”
旁邊路過的武裝守衛驚恐抖了抖,趕緊加快腳步,拎著槍一溜煙跑得比兔子還快。
——再慢一點,他覺得自己快要被專員生吞活剝了。
“咦?這麼熱鬨。”
萬國好奇的伸脖子張望:“這是要開聚會嗎?進總部之後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多人。”
專員看到是熟悉的臉,神情鬆了鬆:“哦,是萬國啊。你家祈教官呢?怎麼沒帶你?”
祈行夜和總部上上下下關係都很好,運輸部這個貧窮但喜歡看熱鬨的地方,更是將祈行夜引為知己,全部門都和他稱兄道弟。
連帶著就連祈行夜帶的這些新人,都在運輸部這裡能得幾分好臉色。
也算是總部獨一份了。
守衛抹了把辛酸淚:我怎麼沒這待遇?嗎的,為什麼我的教官不是祈行夜?
萬國笑嘻嘻的湊過去,蹲在專員身邊順手幫他做出庫記錄:“祈教官出去執行任務了,我本來也要在醫院看護受害者的,但王哥說他替我,我就出來遛彎鬆鬆筋骨。”
路過的另一位醫療部專員一僵,不可置信回頭看萬國:“你說誰?!”
萬國莫名其妙:“王哥啊,就是情報部的專員,王上。”
他撓了撓頭,斯哈道:“不管喊多少遍都不太能習慣——王哥這名字,簡直像和喊陛下一個效果,也太占便宜了。”
醫療專員卻渾身僵硬。
半晌,他才硬生生擠出聲音:“怎麼可能!小王他,根本不可能在醫院啊!”
萬國迷茫:“啊?”
醫療專員卻迅速抓起終端,查看終端上的受傷者名單信息。
押送任務中的受傷名單,專員小王赫然在列。
不是他記錯了。
“小王他現在躺在擔架上人事不知,怎麼能幫你在醫院替班?”
他質問:“你確定你看到是小王?不是其他人?”
萬國也懵了。
恰在此時,從任務現場傳回來消息。
是羅溟在詢問總部:[要求總部記錄的安可目前位置。在車隊車禍現場發現安可,昏迷中。]
安可接到聯絡時也是一頭霧水:“啊?哪?京郊省道?”
踩在山頭上處理樹人複活的安可眨了眨眼,茫然道:“我是在郊區,但我沒在省道上啊?”
他看了眼總部發來的車禍地點,搖頭否認:“我離那裡最少三百公裡,開玩笑呢——一個在京城北邊,一個在最南邊。牛郎織女都比我們近。”
雖然都是在京城郊區,但京城是個大圈圈套小圈圈啊!
他和羅溟的距離,也就南極到北極那麼遠吧。
當總部將安可目前的情況發回給羅溟後,不僅羅溟,總部自己也有些懵。
怎麼根據他們現在掌握的情報,有兩個人,同時出現在了兩個地點??
一邊躺在擔架上昏迷不醒,一個在外麵活蹦亂——甚至安可還給他們在山頂上拍了張呲著大白牙的自拍。
怎麼回事……替身?靈魂出竅?複製?
林不之想問明言,卻隻聽明言“嗬”了一聲。
“林局長,不是任人唯德嗎?去寺廟裡問問佛吧,那個最善良,一定知道。”
然後就毫不猶豫掛斷了電話,隻剩嘟嘟聲。
再打過去……已經被拉黑了。
林不之:“…………”
他無語轉頭問秘書:“明言還有記仇這功能呢?我還以為他才是泥塑的神像。”
秘書:“啊……”
那不是因為您提到明院長夫人了嗎?
這麼多年大家的經驗就是:千萬彆在明院長麵前提他夫人,雖然不知道具體原因,但那是大忌。
而被拎回來詢問的安可,和徐文卿大眼對小眼。
“我?擔架?紀隊長的任務??”
安可莫名其妙:“這都什麼和什麼?我都不是紀隊長小隊的,他們的任務,怎麼會扯上我?還是這種高保密級彆的。”
至於萬國口中的專員小王,當其他人趕到時,秋白素的病房裡已經不見了人影。
隻剩翻開的筆記落在床邊,被風一吹,嘩啦啦翻動。
“人呢……”
沒人回答。
隻有風吹拂起窗簾,穿過窗戶,吹向曠野。
山野間,黑暗依舊籠罩,不知晝夜輪轉。
祈行夜已經將整片公路旁的田野翻了又翻,掘地三尺,但除了屍體還是屍體,愣是沒找到紀光父子留下的足跡。
就連那些被他們找到的屍體,也常常會在一眨眼之間化作一道光消失。
不論是屬於村民的,還是調查官的。
一開始明荔枝還被嚇得嗷嗷慘叫,瘋狂往祈行夜懷裡鑽,嚎得比殺豬還慘,令商南明忍不住投來嫌棄眼神。
明晃晃的在說:明家怎麼會有你這種廢物?
在商南明心裡,明家的危險程度排第二,就沒有家族能排第一。
結果出了明荔枝這個異類。
明荔枝:QAQ我是生物專業,又不是醫學專業——會害怕屍體不是很正常?
“這玩意兒,說不害怕耍帥很輕鬆,但。”
明荔枝哽咽,哭腔顫抖著往祈行夜懷裡拱:“這是真的啊!”
冰冷僵硬的,渙散的眼睛像兩顆玻璃球,無神盯著自己……嘔!!
稍一回想,明荔枝又被惡心得乾嘔。
立刻被祈行夜嫌棄的推出去:“要吐去小孩那桌,彆跟在我旁邊。”
但隨著屍體越來越多,出現又消失,簡直像是逗貓棒,於是明荔枝也被徹底訓練了出來。
彆說恐懼了。
他現在人已經麻了,整個一個木然的狀態,直愣愣拽著祈行夜的衣角跟在身邊。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麼大型趕屍現場。
祈行夜:“…………”
“完了。”
他在明荔枝麵前晃了晃手掌,擔憂道:“小荔枝壞掉了。”
明荔枝:嗬嗬,突然覺得我已經理解一切了呢O-O
已經不知道在田野間走了多久,失去秩序的時空之間,時間不再起作用,手表以及所有能顯示時間的設備都已經紊亂失效。
唯一能提醒他們時間流逝的,似乎隻有體力。
就連祈行夜這樣的體術怪物,都感覺到了疲憊。
他隨手扔下挖屍體的木棍,捶著酸疼的腰,抱怨道:“我還要這樣挖多久?”
“農民伯伯種田不是種屍體,這簡直是春天種下一具屍體然後收獲一地:)”
就算是在墳場裡,祈行夜也從未見過這麼多的屍體。
男女老少,甚至貓狗家畜。
所有有生命的存在,都變成一具屍體,隨機出現在田野的土壤上下。
明荔枝走著走著,就會“吭哧”一聲,被從地底伸出來的手臂或者頭顱絆倒,摔個狗吃屎哭唧唧。
祈行夜無語,拎著後衣領將明荔枝拎起來。
嫌棄到隻有兩根手指捏住一角。
明荔枝:“欸?!老板你不愛我了嗎?QAQ”
祈行夜:“我倒是想愛你……你一身泥巴,還和死人近距離接觸過,得多感天動地的大愛才會喜歡這種形象的你啊?”
障礙物不是隻針對明荔枝的。
隻不過祈行夜和商南明反應迅速,而明荔枝……隻能哭唧唧的從泥土裡拔蘿卜一樣把自己拔出來。
整個已經快摔成小黑人了,蔫嗒嗒的連頭毛都垂著。
祈行夜:“……你彆笑,我好怕。”
隻剩一口大白牙在黑暗裡飄來飄去的,很像鬨鬼。
但即便祈行夜,也沒有了最初看到屍體的感傷,逐漸麻木。
“太多了。”
祈行夜皺眉:“除非是席卷全世界的戰爭,否則我想象不出來,還有什麼規格的災難能產生這麼多屍體。”
並且還有可能一個人以不同的死法,死上十幾次。
祈行夜一具具屍體拎起來看,同一張臉多次出現。
這簡直不是墳場,是人的一百種死亡方法圖鑒——絕不是正常會出現的情況。
隻有一種可能:死亡,在重疊。
祈行夜眉眼逐漸嚴肅下來:“未來的可能性,又增加了不少。它們在重疊。”
而這些未來裡,死亡的人數,在飛速增多。
“但屍體也在消失。”
商南明平靜將自己找到的安可屍體扔在一旁。
落地的瞬間,渾身青白死不瞑目的安可,就像人參果一樣觸地消失了。
“這說明未來還沒有真正被選定。”
商南明斂眸:“我們還有可以選擇未來的可能性,災難還有挽回的餘地。”
選擇是會逐漸增多的。
就像一顆種子抽枝發芽,越向上生長,分支的葉子節點也就越多,每一片葉子,都是一種可能的未來。
也就是說——“紀光父子還活著。”
商南明敏銳給出了判斷:“如果他們已經死亡,未來的數量就不會在變動,會從動態變成靜態。但因為他們還活著,並且在移動,所以因此而生發的選擇也在增加。”
“風暴點。”
祈行夜秒懂,點頭道:“現在能影響‘未來’,從無數種可能裡決定出唯一一個未來的,是紀光和紀牧然。”
他們成為了絕對關鍵點。
未來完全取決於他們的選擇。
雖然祈行夜了解紀光,知道他的為人與實力,相信他絕不會選擇危害生命的災難未來,但還是有所擔憂。
“最關鍵也是最薄弱的,紀光光還要保護紀牧然分身乏術,一旦遭遇敵襲,難以維持。”
他做出了決定:“我們得找到紀光光,和他們父子彙合。”
現在保護紀光,就等於保護未來。
商南明不置可否,卻問:“你準備去哪找?”
祈行夜:“…………”
好問題。
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紀光光!!!”
祈行夜仰天長嘯:“你到底在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