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會被審問,被關押。但總好過在試驗場丟了命,不是嗎?
說罷,陸晴舟就等著曲至星下車。
卻沒想到,曲至星隻是歎了口氣,無奈側身看向他。
“先生,我也在您雇傭我那天就說過,不論任何情況下,我都會保護您周全。想要傷到您,除非在我死之後。”
他咬住了重音,在陸晴舟驚訝的目光中,又再次重複:“任何。”
包括生死一線的此刻。
陸晴舟眼眸微微睜大。
“我以為,那隻是好聽話……”他輕聲喃喃。
在他這個高度,哪個人沒有收到過來自周圍人的奉承?
可任何當了真而飄飄然的人,最後都一定會在從虛情假意的讚美中,跌得很慘。
隻是陸晴舟沒有想到,他沒有當真。
曲至星卻是認真的。
他撇了撇嘴角,趕緊轉身看向車窗外,背對著曲至星的聲音發悶:“隨你。”
“想死的話隨便。”
曲至星卻彎了彎唇:“謝謝先生給我機會。”
車輛一個甩尾,快速衝進越發磅礴的暴雨中。
很快就消失在水霧中。
走在進山石板路上的秋白素,卻忽然腳步頓了頓,似有所感的回身望去。
唐納德挑眉:“怎麼?閣下在擔心?”
“不。”
秋白素長長的睫毛微垂:“隻是,難得的好意被浪費了。”
唐納德沒聽懂,皺了下眉:“嗯?”
秋白素卻已經轉身繼續前行,不準備解釋給他聽。
陸晴舟被祈行夜追捕,兩人對峙勢同水火的事情,自然也沒有逃過高度關注祈行夜的秋白素。
在得知陸晴舟在身份曝光之前,頗耗費了祈行夜不少心力,還險些因為陸晴舟而失去幾位摯友後,秋白素就對陸晴舟印象很好。
——能讓敵人吃虧的敵人,就是朋友。
他因此而想留陸晴舟一命。
可惜……
秋白素輕輕垂眼,看向顫動的山林地麵。
嗡鳴聲從密林深處來,腳下的大地都在顫抖,像是一場席卷而來的地震。
可雨後清新的草木空氣中,卻彌漫著硝煙的味道。
祈行夜,已經與汙染物開戰。
“這麼快就找到了嗎?祈行夜。”
秋白素彎了彎唇角,輕聲喃喃:“那就更要把你留在這裡了。”
太聰明的人,隻會阻擋管理署進軍的腳步。
“管理員閣下。”
唐納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們不是要去試驗場嗎?您需要用秘鑰啟動能量迭代進程。”
他皺眉環顧四周,比秋白素慢了半拍,卻也已經意識到山林中的戰鬥。
“您需要加快速度了。試驗場在哪?我護送您過去。再慢些,恐怕會被祈行夜找到我們。”
“那位沒有告訴你?”
秋白素卻挑眉。
他站在雨水衝刷得乾淨的青石板上,瘦削身量包裹在通身的白中,挽起的白襯衫袖口露出一截小臂。
明明病弱得風吹便碎,卻生生被傲骨撐住,如竹柏般傲然矗立,居高臨下的漠然。
“——我就是,秘鑰本身。”
話音落下的瞬間,異變突生。
微光透過潔白襯衫,在雨幕中洇染開一片光暈。
就在唐納德眼前,秋白素垂眸,而明亮光芒漸盛,他羸弱瘦削的身形被光芒吞沒,直到融為一體。
下一秒——
如金烏墜地,太陽撞擊大地。
山林靜默一瞬。
然後迎來的,是天崩地裂般的強烈顫動,仿佛整座山都會在下一刻解體。
迅速吞沒了秋白素的光芒擴大如白色星球,穿破黑暗,照亮了整座山林。
仿佛是從黑暗中托舉起的太陽。
一時間,不論任何時間與空間,洪流中任何一點,都不約而同的抬頭,屏息看向這片黑暗中唯一的那道光。眼睜睜看著太陽從樹林中緩緩升起,震撼難言。
不論是山林內外,所有視線都齊齊聚集在那團光上。
近距離的唐納德更是不得不抬手遮擋,光亮刺眼到他眼前隻剩白茫茫一片。
“這是……”
祈行夜震撼,喃喃自語,一時間恍惚。
那團光太過耀眼,卻是與太陽截然不同的陰寒。
祈行夜能夠清晰的感覺到,就在那團熾烈令人如飛蛾撲火般追尋的光亮中,沒有任何生命。
隻有死亡,戰爭,饑餓,疾病……末日來臨前的號角,被毫不留情吹響。
那不是會帶來光明和希望的太陽。
那是——毀滅一切生機,帶來絕望的死星。
一如祈行夜曾在第二世界感受到的那樣。
荒涼,死寂,失去一切希望的汙染廢土,在輻射下變異扭曲的人們,隻能勉強拖著殘軀苟延殘喘,麻木的行走在早已經沒有食物的廢墟中,渾噩不知今夕何夕,明日毀滅。
而現在,從第二世界而來的寂滅,降臨試驗場。
祈行夜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血脈中的顫粟。那不是恐懼,而是麵對強敵時的激動,嘶吼著想要撲向敵人,咬穿喉嚨,吞沒所有膽敢攔在自己麵前的存在。
他滾了滾喉結,忽然無比渴望。
下意識邁開長腿,向前一步。
卻立刻就被商南明攥住手腕製止。
“行夜。”
商南明皺眉,隱隱察覺祈行夜的不對勁:“你要去哪?”
祈行夜卻隻是側過身,居高臨下衝商南明勾唇輕笑,笑靨如花。
商南明一時驚豔,心下卻更加沉墜。
他上前一步,向祈行夜伸出手:“行夜……”
被祈行夜握住了手掌,卻又掙開。
推著他的胸膛遠離避開。
“商商,這是我的戰鬥。”
祈行夜輕笑:“是我本應該在十八年前就完成的戰鬥。隻是因為那時有你抓住我的手,我留在了這裡,卻也讓那場戰鬥被一直拖延到現在。”
“不過。”
他歪了歪頭,笑道:“既然是我的,那就逃不掉。它已經來找我了。”
就在光芒籠罩山林的那一刹那間,祈行夜福至心靈般,忽然間想起了一切,也理解了一切。
曾經被大腦屏蔽的記憶,重新回到了身軀中。
就在此刻,祈行夜意識到,從來沒有所謂特殊體質。
那是……十八年前的未完待續。
仿佛與天地相融,神智與萬物共聯,祈行夜能夠清晰的感受到整座山林裡的一切生命。
一朵花的綻放,一滴水落下。
龐大的能量被注入山林,霎時間,試驗場徹底運行了起來。
曾經尼爾·漢克設計的共融實驗,開始啟動,範圍內的一切時空都被改造成有如第二世界的環境。
明荔枝皺眉,捂住心口痛苦俯身,李勻更是死死掐住脖子,呼吸困難如脫水的魚。
反而是商南明和宴頹流等人,卻對環境適應良好。白翎羽尚且皺眉行動滯澀,商南明卻絲毫不受影響。
祈行夜將一切都看在眼裡。
他很清楚,這是……汙染。
商南明在十八年前,就為了保護他而從他這裡拿走了部分汙染,與他共同承擔本致死量的汙染。
他們活了下來,卻也徹底失去了人類身份。
一如明言對餘荼的實驗。
隻是十八年前,縫隙爆炸開的汙染能量對祈行夜的侵襲,要更深刻和痛苦。
……他想起來了。
他曾經死過一次。就在商南明的懷中。
以人類的身份死去,卻又以汙染的身份睜開眼。
隻是不同於最低等、失去神智墮化的汙染物,祈行夜強大的意誌力在與汙染能量的爭奪中勝出,死死將汙染能量壓製在自己體內,將本來要吞噬他的力量,反而消化殆儘,為自己所用。
祈行夜取得勝利,成為自己的主人。
可意誌戰鬥的痛苦,親眼看到父母死亡的悲慟,為救下商南明的緊張……種種極致情緒交織,幾乎衝破了當年小祈行夜所能的極限。
於是大腦的保護功能被激活,為他屏蔽這一切記憶。
隻等他有能力接受時,才將一切歸還。
現在……
就是回歸的時刻。
“十八年前汙染殺我父母,傷及於你之事,我記得很清楚。”
祈行夜微笑,可笑容很冷:“而現在,就是那個討回一切的時候。”
“它來了。”
商南明皺眉:“什麼來了?”
祈行夜轉眸,冰冷遠眺那團光亮,唇間緩緩吐露音節:“第二世界,管理署。”
“你知道,這並非第二世界第一次嘗試進入現實嗎?”
仰頭注視著那團亮光,陸晴舟忽然開口問曲至星。
曲至星愣了愣:“先生?”
陸晴舟卻想起了去年,自己在大洋集團倒台後,趁著懸鏡集團全盤接管大洋之前,從大洋集團偷出的那份絕密文件。
調查局一直都沒能搞清楚,支撐徐麗麗的改造、大洋集團秘密實驗室項目的汙染能量,究竟從何而來。
陸晴舟也一直心有疑惑。
他雖然全盤負責國內項目,但尼爾·漢克老奸巨猾,即便信任也不會全然信任,很多情報都瞞著他。
直到大洋集團的秘密文件出現,才為他解惑。
“——十八年前,第二世界曾經集中過當時能轉化的全部能量,破釜沉舟,想要強行轟開界壁,在兩個世界中間撕開一道口子,強行進入現實。”
陸晴舟從那團白光上收回視線,淡淡道:“但是,第二世界失敗了。”
“他們的入侵計劃,夭折在山南地區的一個小城市。有人,擋住了所有入侵的龐大能量團,以身補天,一人之力生生阻攔了第二世界的步伐。”
聽到陸晴舟的話,曲至星先是皺眉,隨即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猛地睜大眼睛:“先生,那祈行夜?”
陸晴舟平靜道:“製止了第二世界的入侵,為世界多換來十八年和平的——”
“就是當年年僅七歲的祈行夜。”
這也是為什麼,那位先生會如此重視祈行夜,現在卻又要將祈行夜埋葬於試驗場。
因為祈行夜本身,並非人類,更非“生命”。
而是高密度能量聚合體。
沒有人類能在汙染之下存活,就算是祈行夜也不例外。
一個年僅七歲,小學一年級的孩子,能做什麼?
如果有人告訴管理署,說你的計劃會因為一個小學生而夭折,管理署一定嗤之以鼻,覺得那人瘋了。
可事實就是,因為當年商南明和祈家父母就在那裡,祈行夜保護生命的意誌,強烈堅定到超越了生命本身,以致於讓他在被汙染侵蝕死亡後,竟然還能憑著一口氣重新奪回主控權,戰勝汙染而重新凝聚。
意誌淩駕於一切,超然力量。
這讓祈行夜成功保護了商南明,讓十八年前也不過年僅十歲的商南明活了下來。
卻也因此,使得祈行夜在自己尚未意識到的情況下,失去人類身份,轉而成為了淩駕汙染的“亞當”。
是汙染的恐怖威脅下,新世紀的“神”。
即便“神”自己毫不知情,隻當那是特殊體質。
得知秘密後的陸晴舟,再想起祈行夜的特殊體質,就忍不住想要笑出聲。
那哪裡是特殊體質?那分明就是威懾。
一滴水,要怎麼才能吞噬一片幽深海洋?
小小汙染物,又如何能傷及祈行夜?
唯一能夠限製祈行夜擁有整個世界的,隻有他自己而已。當記憶不再阻攔,當他重新回想起一切……就是屬於祈行夜的力量降臨,新紀元開啟之時。
“那一次失敗,使得第二世界損失慘重。積攢良久,賭上全力一擊的全部能量,不僅沒有為第二世界打開界壁,反而憑空消失了。”
陸晴舟輕笑:“在那之後,第二世界元氣大傷,也因此才會在與那位先生的商議中落了下風,不得不受製於先生,簽下不對等的協議。”
“但是,第二世界萬萬想不到。”
陸晴舟看向山林的目光幽深:“能量從來不會憑空消失,隻會轉移。”
“而十八年前,幾乎所有能量,都被祈行夜吸收並封印於體內。他即是汙染本身,也是汙染的牢籠。”
祈行夜這個名字,就等同於一場戰爭。
一整個世界曾經凝聚起的能量,全都被壓製在祈行夜的意誌之下,從入侵的狂暴,變成如臂指使的力量,讓他在汙染的戰場上戰無,所向披靡。
陸晴舟能知道的事情,那位先生也知道。
隻是——管理員不知道。
“我就說,與那位先生談合作,是與虎謀皮。”
陸晴舟眼神憐憫:“管理署以為自己有先進科技,就有一切了嗎?”
殊不知,那位先生運籌帷幄,縱觀棋局,早已經將一切棋子放置在棋盤上。
就連自以為是執棋人的管理員,也不過是那位先生的一枚廢棋。
隻等管理員和祈行夜所擁有的兩股力量猛烈衝擊,成為導火索點燃試驗場,漸次燃燒全世界……
在一切死亡之上,那位先生將成為最後的勝利者。
“不過。”
陸晴舟卻彎了彎唇,眼神晦暗不明:“祈行夜,可從來不是會被人利用的存在,這局棋誰是最後的勝利者,還未可知。”
他歪了歪頭,輕笑著漫不經心:“曲至星,你說,我轉去幫祈行夜怎麼樣?”
“勝利者,將開啟新紀元。”
“……成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