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搖曳,煤油燈被佩戴麵具的青年吹熄,留在寂靜無聲的迷宮中心。
但它並沒有等待多久,就迎來了接它的人。
從中間拱門鑽出的男子個頭很高,純正褐發順服貼著腦袋,眼窩凹陷眼底發青,一板一眼的氣質與這套米白襯衣木色背心相輔相成,如老樹長腿緩慢走路,順眼又說不出的怪異。
他是霍家的二公子,霍子晏,曾被戴維戲稱為木柴人。
當然,囂張如戴維也隻敢背地裡嚼舌根。
察覺畫具被動過,霍子晏眉頭皺起一道溝壑。
站定猶豫半晌,他帶著嫌棄神色收起畫架。紙和筆,他打算都直接扔掉,重新再叫仆人買。
餘光偶然一瞥,一份畫卷阻止他離開的動作。
它被紅色絲帶纏繞,蝴蝶結比例完美左右對稱,連擺放角度都那麼無可挑剔,一眼便能看中。
如此精美的包裝,讓人很難抗拒拆開它,一堵禮物真容的好奇心。
發現自己情不自禁用上‘禮物’這一指代詞,霍子晏垂下頭,否認地搖了搖。
怎麼可能是給他的。
再說昨晚不一定是有誰來過,算不準是老鼠野貓、貓頭鷹之類的動物造訪。
可動物不會對人類用心籌備禮物。
呼吸忽快忽慢,彰顯內心鬥爭的激烈。一次冗長深呼吸後,霍子晏放下畫架,轉而拿起畫卷。
絲綢輕輕一扯,很容易解開,紙張自然垂落,毫無保留地將衝擊他神經,大腦,整具僵硬卻逐漸顫抖的身體的線條呈現。
豐腴柔美的新娘側過頭,寶石光澤如星辰碎片點綴發間。分明是黑白雙色,可她羞赧以手遮臉,卻又從指縫小心窺探的神情栩栩如生,一抹脂紅浮出蒼白紙色,是她的欣喜噴湧而出。
新郎未出現在畫麵,可依靠後方女人們的驚豔羨慕,男人們的自慚形愧,都能在腦海中描繪出他顛
倒眾生的容顏,折服八方的氣勢。
風流輕拂頁腳,一刻不停暢遊林間,他仿佛聽到那含情脈脈,唇如蜜柑的新娘開口清唱。
——我的良人啊,你快來
——如羚羊或小鹿在香草山上
霍子晏幾度捂嘴又放下,像匹焦躁困獸,在看不見的牢籠中來回踱步。
唯有反複觀摩畫卷,卷起驚濤駭浪的心才得以平靜。
畫就是給他的禮物。
他此刻堅信這點。
因為昨晚遺落的稿紙,那些不成形的,雜亂無章的線條,是折磨著他整整半年的靈感。
成品他不是沒有畫出來過,然而每到收尾,強烈的厭惡迫使他難再下筆,腦中空白。撕毀底稿後,他往往又要在畫室封閉上十幾天,最後拖著失魂軀體來到母親的迷宮,重新調整狀態。
如今,真正的絕品已出,單憑一張鉛稿就能將他死氣沉沉的‘贗品’打入地裡,貶得一文不值。
不,他任何一副作品與之相比,都隻配稱作塵土。
霍子晏像喝烈酒般搖晃,倚靠柱子才站穩,久久回不了神。
震撼狂喜之後,心如被挖肉,驀然空虛,接著又被索然無味的疑問充滿。
這作品花了多久時間,用了什麼技巧,怎麼想的構圖,衣服的褶皺,光影的切分與交彙怎麼調整······
“是誰······你會是誰。”霍子晏緊緊按壓心口呢喃。迫切地想找出能探究謎底的方法。
他如此忘我,以至於天空陰沉,雨點驟降還沒抽離自己的小世界,直到雨水差點弄濕畫紙,他才匆匆將其藏入衣中。而他終於想到一種絕妙的方法。
暴雨下到深夜停歇,一天滴水未進,霍子晏看起來比早上更憔悴瘦削,可他雙眼目光如炬,滿含期待,撐到回房,往床上一栽睡到次日傍晚。
比起昨天他又平靜幾分,至少能做到吃飯喝水,一邊欺騙自己下樓見證‘奇跡’,一邊抨擊自己不要癡心妄想,乖乖呆在房裡就好。
期待,永遠能輕鬆超過失落。
霍子晏梳過頭發,換過衣服,終究下到花園裡。
熟悉的路線今日竟出奇的陌生又幽長,還剩一個拐口,他捏緊衣袖,害怕上前。
——啪嚓
不知來源的聲音驚動他,等回過神,
他已邁出最艱難的一步,望向石亭瞪圓一雙滿布血絲的眼。
是‘回信’!
一張紙貼在他昨日留字條的地方。位置變了,因此他很肯定。
紙堪堪手掌大小,停歇著一隻被雨打濕翅膀的瑩藍閃蝶。
霍子晏迫不及待上前,在伸手欲要驅趕蝴蝶時定格。
這隻蝴蝶,並不會飛。
它生來就是落於此處,隻為等候他來臨。
油燈照耀,蝶翼泛著藍紫雙色的金屬光澤,在畫紙構圖非但沒讓它變成扁平的死物,反而令它一直身處觸須微動,即將振翅的前奏。
【你是誰】
他昨天在紙上寫下這句話,既祈求應答又不期待回複,矛盾等待至今。
他或許應該再次感謝曾被他唾棄憤恨的上天,讓他重獲幸運女神垂憐。
“Morpho aurora。”
霍子晏喃喃念出,像博物館的修補師取下畫紙,動作小心,生怕碰碎半分。
那個‘他’,自稱黎明閃蝶。
亢奮令霍子晏恢複幾分血色,借助忽暗忽明的煤油燈,他匆匆取出畫紙,留下又一份包含熱切期盼的‘信’。
他多想一直守著,等到對方出現。可勇氣總是恰到好處消失,逼他退回陰暗孤獨的洞穴中。
一個地洞——這是他今夜傳達的簡訊。
午夜,這張簡訊被擇明拿在手中。
馬庫斯要去進新花種離開當地,他大膽搬進當初的‘案發現場’花房。這兒有著數量豐富的天然顏料。
借燭火點燃煙鬥,擇明吸氣吐氣品味煙草的芬芳甘苦,咂了下嘴。
“讓我想想,這次我們要給小鼴鼠什麼回信?”
【係統Z:我認為您現在無論給他什麼,他都會奉若珍寶,甘之如飴】
擇明當即搖頭,拿出教育口吻,“不不。這並不禮貌,Z。確實,他有著一顆對藝術狂熱赤忱的心,在這方麵會比初生嬰兒還單純,極易受人操縱。正因如此,我們才更加要尊重他的熱愛,不可敷衍。”
【係統Z:聽您慷慨陳詞,我都快忘了當初您信誓旦旦的選擇了】
擇明莞爾,敲落煙鬥前端積蓄的灰,執筆準備回信。
金屬門卻在這時搖晃,伴著嘖|嘖水聲的親吻,兩個緊緊摟抱的身軀撞進花房,一人攻勢猛烈,瘋狂在另一人身上攫取溫軟清香,另
一人欲拒還迎,不時嚶|嚀輕哼幾聲,配合著放軟身體。
昏暗的燈下,兩人麵龐一閃而過。是兩名男人。
被藍繡球遮掩在後,擇明放下筆,兩手交疊支撐下巴。
饒有趣味觀看這場激情四射的活春|宮,目不轉睛。
想起什麼,他故意腦中詢問。
【你怎麼不說話,Z】
【係統Z:主人,我不認為,這是你我需要一起學習的內容】
擇明噗嗤輕笑出聲,“好,那我學習就行。你不要看不要聽,乖。”
【係統Z:您······】
第一次見係統欲言又止,擇明捂眼雙肩抖動,最後像是忍耐不住,捧腹大笑。
與此同時,花房門邊的曖昧聲嘎然而止。
率先起身的人上衣敞開,目光是動情後的慵懶和被打攪的不滿,與霍夫人七分相似的麵容早已證明其身份。他是霍家的小少爺,霍子驥。
“出來。”他也笑著命令,“我數三聲,你不出來,我就在這放把火,把你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