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鞋跟輕叩大理石板地,聲源與剛才的嗤笑同處。
擇明猶豫著,沒起身。
“愚蠢可笑。”
毫無疑問,這是男性的嗓音。
年輕,但不稚嫩,驕縱卻不參雜厭棄。他也不是目前為止擇明知曉的任何一人,不存在係統Z提供的數據,亦是‘萊特·萊恩’應有的記憶中。
擇明手搭上鋼琴琴蓋。
“如果是我無禮,打擾您的清淨。我這就······”
男人於暗處走向銀色光流,蒼白肌膚恍若自行生光,作為油畫底布描摹勝似玫瑰的麵容。他的美豔,如一把淩厲冷酷的刀,筆直刺入注視者眼中。從此以往,心間隻有他。
不滿擇明關合琴蓋的動作,他亮出背在身後的手。
細長教鞭往琴上一揮,隨性披散的黑發於耳側落下一縷。
“我原以為你蠢已經是極限,沒曾想閣下記性差得竟也不分伯仲?那賤女人說了,這間房以後就是給你練琴用的。現在,坐下,從D調練習曲開始。”
他以嚴師口吻命令,學生卻盯著他不著痕跡走神。
擇明可不記得,有誰說過會冒出一個‘精靈教師’來幫他複健。
擇明:“先生。”
男人不給反應時間,執鞭又是一敲,離他右手僅兩公分。砸在高音區,音符連片尖叫。
“現在,馬上開始。除非你還想讓你這手再多一道傷。”
說這話的他包裹在華麗典雅的黑禮服中,真是一個殘暴又傲慢的君王,不容任何質疑和忤逆。
僅限於鋼琴世界。
麵對能稱霍夫人為‘那個賤女人’的神秘鋼琴教師,擇明彆無他選,回歸原位。
隻不過這次,他特地拆掉那層紗布。
練習曲很短,堪堪兩分鐘的重複段。僅需右手移動在較小範圍內,佐以左手和聲,因此音律並不算優美動聽,隻能說是一段旋律。
暴|君教師抿唇不語,手指畫圈轉動著,示意重複彈奏。
擇明沉默照做。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同樣的兩分鐘曲目如機械循環播放,如海潮湧向琴房四角,拍打花色牆紙又逐一湧回,永不止歇。
男人沒說停,他便像沒有知覺,操縱酸痛無
力的右手遊走黑白琴鍵之上。汗水早已浸透那件借來的深藍外套。
“嘖。”
失望的嘖嘴聲為琴聲按下暫停鍵。
男人卻隻收起折疊教鞭。
“明天你不用來了。”
轉身離去,動作毫不拖泥帶水。他危險的注視,與興趣一起徹底喪失。因為他已親自驗證,那隻曾能用琴音撩動心弦,觸及靈魂的手,沒有再複原的可能。
儘管幾十遍的彈奏下來,音準力度都有所恢複。
【係統Z:主人,您現在要怎麼做留住他】
擇明視線緊隨對方肩墊上閃動的碎光,聽見係統聲音,頗為驚訝。
【我在想,你是不是被我的琴聲折服了才一直不理我。比起萊特·萊恩,我自認我的水平不差,就是這位老師實在嚴苛】
【係統Z:我是否該告訴您,您的彈奏其實很一般,表現力也是】
調侃反被係統無情點評,擇明心裡笑了笑。
目送那道身影沒入黑暗,擇明如願關起琴蓋,舉起雙手舒展身軀。
他的右臂依然比左邊矮幾公分,抬不上去。
【係統Z:您就這樣離開了?】
“你也聽到了,我明天起就不用來了。”擇明惋惜打量著四周,“隻是浪費了霍夫人的好意。她急切奉上的禮物,恐怕並不合對方心意。”
【係統Z:您的意思是?】
“噓——這是秘密。不可說。”擇明食指抵在唇前,煞有介事噤聲。
回程無人領路,他自行繞道,穿過主樓旁的花園迷宮。
這是霍昭龍第三任妻子留下的。玫瑰花和紫羅蘭,她兩種最愛的花卉與矮樹構成壯觀的圓型迷宮。
可在工程徹底完成,綠色覆蓋半片園地前,她就於一場畫展被暗殺在汽車裡。
過去被一些男仆人惡意追逐喊打,萊特最喜歡往迷宮裡躲。
烏雲飄蕩,藏起月色指引。迷宮深處泛起點點橘光,吸引了擇明的注意。
他沒放輕腳步,更沒繞近道。故意留出恰當時間,好讓誰搶在他現身前逃之夭夭。
迷宮圓心是座花亭,一盞煤油燈火苗正旺,安放在石椅上。一並留下的還有散亂的炭筆稿紙,空蕩蕩的畫架。
看來逃跑的人,隻來得及帶走自己未完成的畫作。
路線未完工,眼前是三道出口。想再
追上找到對方是不可能的。
這回係統Z迅速給出提示。
【係統Z:第三任霍夫人留下的男孩,二少爺霍子晏,曾幾次在這撞見萊特·萊恩受仆人圍毆,後來沒再出現。根據目前情況分析,他應該是有意避開了。】
豈止是‘撞見’。
那模糊身影藏在迷宮綠牆後,視線多次與萊特交彙,卻是無動於衷。
最近一次的相遇裡,萊特不慎敲傷後腦,他忍不住在霸淩者離開後向對方求救。
影子在他眼前一來一回走動,隻是為拿走落下的畫板。
幼時喪母,父親接連續娶,長姐被全家人悉心照料,最小的弟弟又有後母疼愛,自己卻夾在中間既不突出,也不算多餘。像麵包卷夾心外的焦絨,平庸而乏味。
從童年到成年,稀缺關愛的霍子晏眷戀象征母親的花園,反對外界乃至自身冷漠,不足為奇。
擇明撚起麵包碎屑,附著的碳粉很快染黑他的拇指。
“有隻小鼴鼠才冒出地洞透氣,就被過路旅人嚇縮回去了。可憐的,擔驚受怕的小東西。”他由衷感慨。
現成工具在手,他毫不客氣,小做整理霸占原位。
起筆是兩道傾斜直線,標記光影分區。闔眼構思數秒,勾勒出輕重有度的輪廓。
【係統Z:您在做什麼】
擇明:“你要學會觀察,Z,思維不要太狹隘。生活中的一些淺顯事,我不能總是為你解答的。”
他苦口婆心父母發言,係統Z照舊冷冰冰。
【係統Z:我是否能理解為,您現在轉變了針對目標,通過以這種成功率較低的‘互留紙條’方式搭訕】
筆尖摩擦畫紙簌簌作響,擇明輕哼方才的鋼琴旋律,左手靈巧,控筆流暢。
“我一直認為,人類家庭中排行第二的孩子是值得更多垂憐的。尤其是當另外兩個還要比他出眾的時候。”
“被忽視,被比較,被用作中間可上可下的調節踏板。有脾氣,有訴求,但總強迫自己一再忍耐,委曲求全,成為木訥老實的代名詞。”
“實際上,像布滿空心洞的海綿,一點水分濕潤便能使之膨大漲開,卻怎麼也吸不滿。他們往往要比其他兄弟姐妹更沉默,卻也更加激進,欲|望深重,或許······能在最後做出
超乎所有人想象的事。”
喃喃自語中,擇明完成一幅黑白畫作。
【係統Z:我該我為我的狹隘輕視道歉,主人】
“那我接受你的道歉,Z。”
擇明滿意卷起畫作,壓在他親自整理的稿紙之上。
“你與我還有很長一段時間需要互相指導,一起虛心學習,我很期待,你呢?”
係統沒有答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