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然眼神與這句話打消漢斯的追問念頭,隻把注意力放在今夜的萊特·萊恩身上,領路進表演廳時,他一張嘴就沒停過。
“我找來了我最信任的樂團,雖然還有些生疏,但您放心,您的曲目百分之百完美,而我絕對要將它發揮到百分之兩百。”
“還有,我讓那幾個歌者把其他排演都推掉了,今後隻在這練習您《安德爾》,不過有幾處情緒轉折,他們表示有爭議,或許您等會兒能提點一下他們。”
“對,我忘了說布景。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您台本上要求的鮮花······”
卓越醫生伊凡在這顯然成了門外漢,本就話少,現在更插不進嘴,他走在擇明身旁活像個啞巴。
什麼間奏,什麼獨白,什麼高音低音,他一概不知。
但有一點他清楚,這所安士白劇院是頂級的。
會場大堂猶如聖殿金碧輝煌,拱頂繪有壁畫,描述天堂盛景,那隻花形屋頂就在巨型的璀璨吊燈之上,靜靜綻放。
在這,百人樂隊整裝待發,歌者都身穿戲服化好濃妝。
歌廳自帶音量放大功能,這也顯得所有交談聲歸於寂靜的一瞬,尤為奇妙。
人們屏息斂聲,麵露好奇驚豔,無數道目光不約而同彙聚在一處——《安德爾》的作者,萊特·萊恩身上。
全場除了伊凡人人都是行家,而他們都知道,一個《安德爾》,一個萊特·萊恩,於這聲樂界而言,到底是怎樣的驚天巨浪。
老指揮年逾古稀,頭發花白,按捺
不住激動與擇明握手,上下搖晃不肯放開。
“先生!我終於見到您了!請原諒我,我實在太激動。當我看到樂章那一天開始,我就急切盼望著能與您相見。”
聲音包含崇高敬意,他仿佛見到偶像的小孩,幾次按壓胸口喘著氣。
“這是弗蘭克,我們的禦用指揮。我的老朋友。”漢斯及時介紹。
就指揮這職業來說,弗蘭克算是超齡老工。如今每指揮一場歌劇下來,往往能將他精力掏空,讓他顫顫巍巍站不起身。
他大汗淋漓剛結束一次排演,腳步已有些虛浮。
其實他打算好要在近期退休,可看到《安德爾》這驚豔絕倫的作品,任誰都難以拒絕。
說著話眼前突然發黑,弗蘭克驚慌暗道不好,但被一雙手不著痕跡扶住。
“我想我們可以去前麵,邊坐著看譜邊商量哪裡應該修改,弗蘭克先生。實不相瞞,趕了半天路,我不爭氣的小腿在投降了。”
為年輕人的救場感恩,老者眼中欣賞更深。
當他們坐下再交談幾句後,弗蘭克愈發詫異驚喜,激動起身。
手勢,節拍,不為外人熟知的技巧訣竅,當他在與這年輕作曲家交談時,順滑得像與同行為伍,甚至能從中受益匪淺。
“您也懂指揮?不,我指的是、您也會嗎?”
擇明小作停頓,點點頭,“隻學過微不足道的皮毛,還沒實踐過,剛才發言讓您見笑了。”
【係統Z:真的嗎,主人】
忽被質疑,擇明嘴角微不可見上揚。
【我從沒試過是真的】
弗蘭克搓手起身,對身著禮服的萊特目不轉睛,最後如靈光乍現一般大喊。
“漢斯!漢斯老頭你快過來!”
經理在台上,正替飾演死亡天使的歌者調整道具翅膀,突然被吼還沒反應。直到老指揮趕至舞台邊緣招手。
弗蘭克那火急火燎的架勢,恨不得直接抬腳翻上來。
“漢斯,我想請示,讓萊特閣下替我們排演一次,實在不行序曲就夠了。如果可以,如果他願意,我這指揮棒全權交給他。”
“什麼?”
漢斯不解又驚訝,探頭望向萊特,發現對方似乎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您知道,指揮於樂曲,尤其是歌劇而言,是至關
重要的一環。我雖然在這台上站的時間最長,可我知道我的平庸遜色,難以參透超出我極限的作品。這我怎麼能帶動情緒呢?”
話中有理,也聽出老友掩飾不住的期待,但暴躁漢斯仍有著冷靜一麵,慎重再問。
“但你確定,萊特閣下能接替你的位置?”
“你這是在跟我說混賬廢話,禿頭老東西。”
彬彬有禮老指揮這句一出,漢斯心知肚明了。
但他下台時還是不服氣回嘴。
“聽我說混賬廢話,那你不就是老混賬?腿骨子打架老東西。”
他嗓門比較大,不止舞台周圍的人聽見了,連第一排席位的伊凡也不禁揉捏眉心,為他無奈。
銀箍桃木指揮棒到手,簡單了解樂團分組,擇明在即將走上指揮位時,手臂被人一握製止。
伊凡不知什麼時候下來的,特地將他拽向僻靜角落。
“以你的手,你想上台指揮?還是說你想用左手?”
擇明搖頭,“改換左手這太勉強大家了。畢竟位置已定,小提琴手在左,那麼我指示旋律節拍也得在左。不執指揮棒的。”
伊凡似是心累一歎,“我不是說這個,我指的是你——”
左手食指光潔修長,輕輕抵在他唇前。並未越界貼著,但成功將他勸說休止。
“我能應付這一切,伊凡。”
單眨眼俏皮,笑意猶如狐狸小小誘引,躍躍欲試。
等男人再回過神,那道身影已站在奏樂團高位,兩臂抬起,好似擁抱前方。
應經理漢斯要求極高的排演,連燈光煙霧也要照常進行,與正演無異。
頭頂昏暗,全場漆黑的一瞬,人難免惶恐無措。伊凡心不在焉,盯著灑有微光的指揮台,牢牢跟隨那有力揮動的起手式。
管風琴如雷炸開首音,弦樂緊追其後,競相前行。
仿佛被末世洪流吞噬,霎那間失去自我,蕩然無存。
就隻能聽見那低沉陰森的轟響,狂狷放浪的轉音,一層層迭起,一節節攀升,托起人那渺小輕盈的靈魂,朝向不可觸碰之天際。
醫學上,生物以細胞為單位,那場中受人牽引,飛舞而成的旋律,便可切分成無數音符。
無論人是否承受得住,它們都不管不顧,狠心進攻聽者全身乃至發絲
,卑鄙地在殘酷碾壓中穿插溫軟留情,起起落落,直至對方繳械投降,徹底臣服。
磅礴之樂聲聲湧來,背對觀眾席的指揮家,那個掀起海浪,卷動風潮的魔鬼,他的雙手飛快翻飛卻仍叫人能看清,力道於克製瘋狂間交錯,使受製者不敢鬆懈,更無法鬆懈。
呼吸第一次像鼓風機發出難聽聲音,伊凡·貝內特後知後覺,原來自己從第一個音符響起就在屏息。
在他的角落,他能看到揮棒者指尖掠過光束,彈奏空中沉浮的顆粒,朱唇嘴角上揚,與那支操縱全場的小小木棒有著如出一轍的詭譎魔力。
萊特·萊恩。
如今再念這一名字,伊凡難壓與旋律相似的激蕩。
確實,這人是名不可多得的全能型天才。
他能是畫家,醫者,詩人,作曲家,或包括最初的,也已無緣的鋼琴家。
但就像依賴源自本能的直覺,伊凡無比確信,眼前指揮奏樂的人,有著最為合適的致命頭銜。
一個天生指揮家。
一個能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刻,都能肆意攪動掌控一切的操縱家。
毫無間隙的演奏早已超過序曲部分,第一幕至第七幕的時光,從未如此短暫。當詠歎調旋律漸弱,結束在指揮者收拍停止的動作時,所有人如夢初醒,久久無法回歸現實。
偌大千人劇院沒有觀眾,更無掌聲,但座位上癱軟無力,麵紅耳赤的漢斯,已給出最真實的反應。
他用雙手按壓胸前,感受心臟劇烈跳動,像瀕死之人聲若蚊蠅。
“我的上天啊,我的天啊······”
這絕對會是場空前絕後的極宴。
沒有人不會更讚同這點。
包括在隱秘看台俯瞰,雙手緊握扶乾的遲到訪客。
男人年齡與霍昭龍相近,暗紅外套彆著昂貴胸針,袖口鑲有碎鑽,熠熠生輝。頭發一絲不苟梳攏,前額飽滿,鼻挺如峰,與霍昭龍的單純威嚴不同,他鋒芒內斂,湖藍雙眼古井無波,更貼切古國大帝的風範。
但像他這樣的人,卻帶著一枚外殼暗淡的項鏈吊墜,此刻緊緊攥著,輕輕摩挲。
“威廉。”
他身後的年輕女子不似侍,更不像情人伴侶,走來手肘輕碰他,以讚許又輕快調侃口吻提醒。
“我想,這應該就是老漢斯連發十幾條電報,催我們快馬加鞭來看的‘天賜之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