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橫在肮臟泥濘的黑地中心,他一身麻衣許久未換,難辨原本顏色,但如今有腦後暈開的血紅,慢慢浸透,逐步暈染。
好似收屍人為死者掩上白布,擇明手腕輕抬,丟出對方遺落的帽子。
破布帽精準降落,遮住男人死後的猙獰麵容。
沒有追悼詞,沒有祝福語,擇明手拄拐杖立在屍體前,下頜微揚目光下撇,雙唇緊抿。像是從教堂石雕群中走來的角落殉道者,向雙眼被蒙的俗世投以苦悶的悲憫,暗怒的傲視,
關於他的表現,係統正確總結。
【係統Z:您現在很憤怒,主人】
“······是的,Z。”
擇明這才呼氣,垂頭合眼,仍舊為對方默哀數秒。
這座工廠報廢多年無人問津,是最好的藏身處。以男人蠻不講理的惡劣作風,附近流浪者早被恫嚇驅逐,不敢靠近。
他將會在這腐爛歸塵,化作白骨,靜悄悄消失於世。也算是他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善舉’。
結束後按原路離開,擇明又得係統一問。
【係統Z:這是因為伊凡·貝內特麼】
擇明用拐杖敲打石板地,伴著腳步嘚嘚聲清脆。
“並不完全是。”
“我一直對人們,抱有種淺薄看法。”
“在茹毛飲血的時代,被繁衍生存之欲支配。我們的殘忍自私是由祖先一脈相承的邪惡遺產,儘管後世又被贈予動人情感,豐富思維,可自然界早已立下詛咒,讓我們永生無法丟棄。”
“所以我時常會想,若一個人他穿著得體,腦中盛滿淵博知識,但沒有顆能同野蠻詛咒抗爭,尊重彼此靈魂的心,他又與野物走獸有何差異。”
人於深巷出口轉彎,由暗處走向光亮,擇明將舊拐杖放於柴堆,不禁沉聲喟歎。
“低級而失禮的破壞動因,粗製濫造,實在太不美麗。”
發覺係統沉默過久,擇明眼睛一眨,微笑和麵具共同複位。
“更何況,伊凡先生雖然有些難相處,但卻是麵冷心熱,刀子嘴豆腐心的體麵人,一位好醫者。失去他這可救治天下的手,著實是世間之大損失。”
【係統Z:是的,主人,您說得對】
知
道這是對方又不明白如何回應,擇明啞然,加快腳步。
回到魚市時,伊凡已在彆人幫助下處理完傷口,正坐在長椅上出神。
身前光亮被擇明遮擋,視野驀地昏暗,伊凡終於抬起頭。
“您還好麼,伊凡先生。”
伊凡先是抬臂,秀了一番他被包紮兩次的手,隨即扯動嘴角,“馬馬虎虎。但和當初的你比起來,幸運太多。”
事發時鮮血淋漓簡直嚇人,可刀並未傷及他神經骨骼。
但僅是肌膚破開的那一瞬,他整個人就如同被颶風席卷吞噬,驚恐到忘記疼痛。心有餘悸深呼吸伊凡他又恍惚道。
“還有,多謝你無可挑剔的止血。”
他全身除了右手衣袖,沒沾染半點血漬。不過青年所穿的單衣缺了一角,看起來怪滑稽的。
伊凡:“你還要去劇院?”
在有心懷不軌之徒跟蹤襲擊,危機潛伏情況下。
而說到這,伊凡難免猶疑不決,最後試探問道。
“你剛才去······有追到什麼人麼?那家夥應該是專程衝著你來的。”
擇明整理衣角,好讓自己看起來不像剛被打劫的落魄人。不過怎麼都不稱心。
他漫不經心一應。
“您不必擔心,伊凡先生。我能應付好一切的。”
聞言伊凡不再多問,隻固執帶上對方走向最近的成衣店鋪。
店長是位話多討人喜的小矮個婦女,伊凡推門進來時,她正對著大腹便便的老顧客誇讚,推薦著當季新品。
“歡迎觀臨,兩位俊俏先生有什麼需要麼,量身定做,代買新品,凱瑟琳的小店應有儘有。”
她笑容熱情迎上來,目光於擇明麵具外的嘴唇下頜幾次停留,連聲驚歎。
“噢!看來我的小店將要有大好事發生,敢問您是哪國來微服私訪的王子?您的小小麵具根本擋不住您四散的魅力了。”
因她語調誇張得可愛,擇明忍俊不禁,轉頭朝伊凡打趣。
“這個問題,是不是該由我尊敬的騎士先生作答?鑒於您剛才英勇相護的行徑,確實不愧騎士之稱。”
伊凡深皺眉頭,急忙打斷這繁瑣的客套,“行了,我們趕時間。你給他找身正式點的衣服,錢我付,不夠就先記我賬上。你報給她。”
後半
句他對著擇明,說完轉身推門而出,用力太大使得鈴聲猛響。
擇明嘖嘖稱奇:“氣鼓鼓小鬆鼠?”
凱瑟琳點頭接話:“噢,年輕男人。陰晴不定的小怪物們,您的朋友或許該找個妻子,滅滅他的脾氣了。”
擇明點頭以表讚同。
談話趣味相投,二人不由得相視一笑,肩並肩往店鋪深處走,穿梭琳琅滿目的商品。
店鋪櫥窗隔絕外界喧鬨,此刻伊凡在街道上麵對車水馬龍,獨自聽著耳邊笛鳴,人聲嘈雜。
手受傷後他成了獨臂俠,行事處處不便。
然而等待卻又如此漫長乏味,使煙癮找上了他。
男人按捺不住摸出舊鐵盒,取支煙卷叼在嘴裡。可待煙嘴濡|濕,他兩隻手仍遲遲點不燃火,因為右臂微微一動就牽動傷口,刺痛難忍,更煩躁氣急。
叮鈴。
先是聲音致使下意識轉頭,後是黑白禮服衝撞視線,停止思考。
陽光下,銀麵具瑩瑩泛光,與對襟附著的金絲花紋相互輝映。
服飾雖長,但勝在材質單薄清爽,即便是炎炎夏日也覺得清涼。它做工精妙,整體更鬆緊有致,完美避開黑色顯臃腫的缺陷。
擇明正低頭,將鏤花方巾折成花狀塞入胸前口袋。
徐徐一抬眼,身姿挺拔,藍眸沉靜醉人心扉。
店主凱瑟琳緊隨其後,打量著由衷誇讚。
“現在真是一位小王子了。這位騎士先生,您滿意了嗎?”
伊凡·貝內特嘴微張,含在口中那點煙嘴已徹底濕潤,底部融化,甘草味漫向舌根。此為原因,讓他無端吞咽空氣,忘記言語。
但或許,還有數秒前發生的驚鴻一瞥。
畢竟在他看來隨口胡謅的諂媚店家,有句話確實在理。
麵具與麵具後半毀的麵容,根本掩不住,更毀不掉某些人由內到外透露的風雅。
那是已在如今上流者中失傳的真正尊貴,是奶油蛋糕頂端殷紅可口的櫻桃點綴。
精致,卻又容許任何人喜愛,不分貴賤貧富。
隨兩次深呼吸吐掉煙卷,伊凡以往緊繃的臉上浮現稀世罕見的微笑。
“或許我該改一次口,稱乎您······少爺?”
“那我是不是也改稱您,騎士先生?”
伊凡招手示意對方一起出發
,沒再不滿反駁或悶悶冒氣。
而從他之後一路的健談能看得出,他心情很好。
天空星辰眨眼,二人抵達安士白劇院時夜色已至,遠遠便見漢斯同助理站在大門階梯上。
用手扇風漢斯注意到來者,迫不及待奔來。
“萊特閣下!您可真讓我好等——”
經理因震驚收聲止步,卻不是因為正裝出現的擇明,而是他身邊沉默不語的男人。
片刻後漢斯又爆發出一聲。
“伊凡先生?!您怎麼也來了?還受了傷!?”
緊迫追問令伊凡麵露疲憊,他答複平淡。
“我跟他認識,一起過來。你們不是要排演麼,動作快點。一會兒我還要讓司機來接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