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無法擠進狹窄路段,因此擁在路口,讓所載乘客下車。
行動有條不紊,沿小道魚貫而入,他們或環顧周邊,或直視前方,時刻警覺又並不刻意,無一不是安如磐石的神情,沉著不愧於‘軍隊’之稱。
伊凡·貝內特落在最後一位,動身前被司機阻攔。
“閣下,您沒必要進去。”
司機越過靠背按住他車門把手。
“我們先生不希望,您又在這無關緊要的小事上出了差池。”
右手割口隱隱作痛,提醒著前次驚心動魄的襲擊,然而伊凡決意已定。
“有他們在,我會不安全麼。還是說,你對你們先生的實力存有質疑?又或者······是不信任我?”
伊凡目光冷冽,質問難以回答。趁司機沉默的空檔,他推門追向隊伍。
幫派腹蛇據點眾多,但位於附近適合關押人質,較為隱蔽的屈指可數。支援分成數隊出動搜查,他則跟隨其中一支前往最可能的地點——查爾斯玻璃廠。
伊凡匆匆跟上時,隊伍早聚集在工廠外。
出乎他意料,孩子們已經被找到了。
他們被簇擁著領出那間破舊門衛亭,見他像見到救星,一擁而上。
場麵略顯混亂,有急著給他看傷,有邊哭邊胡言亂語。救死扶傷但未同時應付數量如此之多的小孩,伊凡感到頭疼。
他不得不佩服起某位連續上八節課,還能繼續陪學生玩耍的‘萊恩老師’。
“醫生!老師他、萊恩先生他還在裡麵。”布魯托擠進求安慰的隊伍,總算說了句有用的話,“他讓我們出來等,可我們一直沒看到他。對了,裡麵還有個叫戴維的該死混蛋,就是他把尼爾傷成這樣!”
掠過男孩嘴邊的傷,男人眸光暗沉,蹲下捧起對方臉檢查。
“不是很深,能夠縫好。麻煩你們帶他們先行離開,處理傷口要緊。”
示意同行者將這群嚇壞的小不點轉移,伊凡視工廠為目標,雷打不動。
工廠東麵外牆邊,一扇小門留有新鮮痕跡。它的鎖被撬開,鏽斑剝落灑滿地。
隊伍成員緊貼牆根,查探確認安全,立即互打手勢。
隨三聲倒數結束
,隊伍攻破工廠可有可無的防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敲開大門鎖頭。
耀眼陽光一同闖入漆黑廠內,礙於範圍有限未能照亮空間深處,他們不得不放緩腳步,警惕四周。
嗅覺較常人敏感幾分,伊凡進門起就眉頭緊鎖。
他嗅到空氣中彌漫的鮮血氣息。
如霧薄薄一層,微不可見的粒子翻騰,撲向臉頰揮散不去。
木板封閉的門窗被逐一敲開,當光蔓向工廠中央,眾人倒吸涼氣的聲音奏響,編織成一首驚悚短曲。
他們正上方,搬運貨物用的吊鉤左右搖晃。
這尖勾今日竟仿照起它的兄弟‘魚鉤’,垂掛一條巨型鮮魚。
然而陸地上是不可能有大魚出現的。
那是一個人。
“這······這是人?!死了嗎?”
捕捉到誰的驚呼,伊凡·貝內特心霎時提到嗓子眼,顧不得形象儀表,左右推搡擠開人,來到吊鉤下。
定睛凝神,他因眼前所見錯愕發怔。
‘大魚’的身形,衣著,皆是他不熟悉的,即便對方肩部以上被懸頂陰影藏匿,他也篤定這不是萊特·萊恩。
——秋天,漁夫大豐收的時節釣來一條最肥美的‘國王’鱒魚,它鱗片金光閃閃,兩腮鼓動,尾尖筆直垂掛不再亂舞,終於變成一位西裝革履的斯文紳士
腦中浮現筆者姓名未知的詩詞,伊凡與周圍等人被一陣窸窣驚醒。
酒箱堆後,擇明探出腦袋。
“噢,”他現身,小作驚訝道,“我還以為我真要大難臨頭,逃不過這遭了。”
望著人從暗處幽幽走出,伊凡一時無言。
莫須有的心慌擾亂思緒,他脫口而出。
“你沒事?”
疑問簡直好笑且多餘,即便如此擇明仍展開雙臂,認真展示著。
“如您所見,伊凡先生。我很好,多謝你關心。”
說罷仰頭向上看,他一聲歎息,彆有深意。
“倒是戴維·菲爾丁先生。我過去就時常擔憂他喝醉酒迷了眼,傷了自己······唔,我深表惋惜。但或許他還幸運地留有一口氣,能請您這些朋友幫忙放他下來嗎?”
操作平台位於二層,支架由鐵架木板搭建,寬敞又結實,人走上去輕而易舉。
可以戴維這姿態和位置,
他若是想躍下‘釣’起自己,難度絕非一星半點。
麵對諸多疑點,伊凡一反常態放棄深究,示意幫手將戴維放到地麵。
領隊哈羅德麵容瘦削,長有一隻傲人鷹鉤鼻,他蹲下探查戴維生命特征,語氣與之冷漠神情相符。
“他還活著,閣下。”
哈羅德尚未提及的內容,是戴維嘴角耳邊溢出的可疑血水,以及臉頰左右被剝開,沿鼻梁完美對稱的皮膚。
一隻‘蝴蝶’於他麵龐上歇息,雙翼由他臉皮所造,緊貼周圍隱約可見的切割線條。
那人對戴維所做,絕非憎惡主導。
他看戴維的臉,好似看待上好泥胚,精雕細琢,打磨作品,期望賦予其美好的價值,實現超乎尋常的蛻變。
手法精湛,不會讓傷者鮮血四濺,甚至感受不到煎熬劇痛。因這份雕琢處處透露著珍視,才使其中的殘忍愈發不寒而栗。
行醫來目睹無數觸目驚心的傷,伊凡率先恢複平靜。
然而某種怪異情緒浮現,強烈難以遏製。是安士白劇院那晚他親臨排演時凶猛的顫栗感。
強壓不安,他定神指示道。
“給他注射麻|藥,趁現在把他送到就近醫院,丟在門口。注意行動時不要被人完全目擊到。”
“遵命,閣下。”
哈羅德揚手二次吩咐部下,餘光不經意瞥過角落。
佩戴麵具的青年負手而立,觀望著他們。雖是置身事外的做派,但偶爾又流露出欣賞的悠然愜意。
他們心知肚明,到底是誰向這名綁架者施以酷刑。
“恕我直言,閣下,”哈羅德趁與伊凡擦肩而過,輕聲告誡,“您的這位朋友,您所說的‘受害者’,他可不是一個任人拿捏,愛心泛濫的軟蛋。至少,現在的他不是。希望您擦亮眼睛,不隻是為了我們先生,還為您自己。”
伊凡五味雜陳,失去往常刻薄精悍的言辭,待哈羅德遠去才回神。
在那雙蔚藍眼睛的注視下前進,他緊盯麵具上殘留的血斑,掏出手絹。
“擦擦吧,這裡沾了點臟東西。”
擇明點頭道謝,拭去血色,與伊凡肩並肩離開乘車,一路鎮定如常。
他們趕回教堂時,尼爾已情況穩定,傷口整齊縫合,外麵貼著紗布,完全看不出之前的
猙獰駭人,他人在麻醉藥作用下呼呼大睡,算是有驚無險。
出於對安全的考量,伊凡決定暫停教堂的課,同時將薩沙幾個孩子與牧師一行接到他鎮內的住處。
早晨被綁架,午後又突然被告知要搬家,孩子們受驚嚇不輕,神經緊繃頻頻出錯。
發現薩沙又一次舉著衣服傻愣愣定住,擇明靠近,按下對方的手。
“東西可以不用帶那麼多,薩沙,我們會幫你們準備好。大家都會沒事的,我保證。”
收留者伊凡沒發話,但依這位麵冷心熱醫生的脾氣,衣食住行鐵定不虧待。
女孩轉身,雙目因哭過發紅,眼瞼腫起。她像風中無依無靠的秧苗身軀顫抖,最終控製不住向前重重一撲,趴上那溫暖寬闊的胸膛。
“萊恩先生、為什麼會有您這樣的人?”
伴著啜泣,她哽咽發問。
“為什麼您要對我們這麼好?一次又一次的、這樣幫我們、拯救我們?”
僥幸逃過綁架,但她幾乎所有的同伴,亦是她最珍視的兄弟姐妹都不幸落入奸人之手。她當時絕望得失去靈魂,成為具行屍走肉。
可車不僅將尼爾他們送來了,連同帶回一個‘恩人’救他們於死境的佳話。
萊特·萊恩隻身步入虎穴狼巢,毫發無損歸來。
她並不知道對方做了什麼,隻知道這是她迄今為止所見過的,最強大,也最美好的結合體。
隻要記住這些,足夠了。
輕拍薩沙後背為其順氣,擇明等抽噎聲漸歇才擁著人寬慰,嗓音輕柔。
“為什麼要救?”
“因為你們對我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存在,是值得我付出傾注,上限可至一切的。我不希望你們受到任何傷害。”
“讓尼爾變成這樣,我愧疚萬分。希望你們允許我未來補償。”
說話間有意偏頭一看,伊凡·貝內特在不遠處。
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閃躲,男人側身錯開他的視線。
擇明淺笑收回目光。
“我保證,今後無論發生什麼,我都不會讓彆人冤孽臨到你們之中的任何一個身上。”
黃昏霞光燦爛,雲暈開一片奇異赤色,教堂尖頂的十字猶如纏繞烈焰,在這背景中淬煉發亮,而車隊於教堂門前出發,有意分開行駛避免追
蹤。
再與擇明共乘一車,伊凡卻比以往緘默數倍。
駛上老路,車身顛簸,他本人再也招架不住這種安靜,忍無可忍開口。
“所以,這就是你慣用的伎倆?”
他問著轉頭,終於不躲避對視。
“用你表現出的冠冕堂皇,和藹可親,去掩蓋你——”
從詫異到失落,因青年這神情的驟然轉變,他一瞬止聲,不知所措。
“我不否認,那是我做的。而且你們若沒進來,我或許還會繼續往下完成,伊凡。你覺得······我很過分嗎?”
不帶敬語,二人間距仿佛即刻縮短。一如空間有限的後座裡,對方探身突然朝他靠近。
“暴徒?惡棍?還是瘋子?請告訴我,伊凡,你覺得我是哪一個?”
相處以來,萊特·萊恩從未如此咄咄逼人,也讓他慌亂加劇,清空腦中備好的說辭。
伊凡手心出汗,身體發麻發熱。
但一種預感,已被他初步證實。
在那宏偉大廳揮舞指揮棒,甩臂揚手猶如醫者操|弄手術刀,木偶師支配傀儡提線,絕非至純至善,同春日般美好的存在。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赤色火種偽裝成無私焰光,蠢蠢欲動著,詭詐企盼著,期望落向某處,引燃無法挽救的熊熊烈火。
他眼前這人在享受他無法理解,甚至難以接受的樂趣。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