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梅爾夫人說的,我們晚上就要準備好,去伊亞郡打下手,聽說霍驪小姐她的慶生宴,改換到那裡舉辦了。”
“換地方?”霍子晏不禁皺眉,“怎麼這麼突然。有說是什麼地方麼。”
米婭犯難道:“這——”
“一個好地方。”
擇明主動替人回答,順便奉上畫卷。
“幸好你在那之前醒來,我想,你一定不會願意錯過的。這個,我那天晚上忽然做了一個······很長,很令人懷念的夢,可醒來卻忘光了。於是就完成了它。我覺得它應該給你更合適。”
聽完他的話,霍子晏麵露迷惘,但不假思索接過他手裡的畫。
抽掉絲帶,紙頁垂落展開。
除驚豔之外,男人眼中是逐級增強的錯愕。
一直暗中關注著他們,米婭不敵好奇,手持抹布擦拭桌子偷偷靠近。
那畫上,麵容聖潔目光慈愛的女子懷抱可愛男嬰,三頭小羊羔跪坐這對母子周圍,或咩咩叫喚,或闔眼小憩,還有一匹仰頭,望著女人送給男嬰的紫紅葡萄。
那串葡萄閃耀著玉石光澤,飽滿且鮮嫩欲滴。
距離較遠,米婭遺憾隻看到這些,她暗暗讚歎道。
多漂亮的聖母聖子圖啊。
“你怎麼還在這。”
霍子晏冷不丁一問,米婭方寸大亂,連忙彎腰掉頭回到原位。
強頂壓力工作,她端起托盤不慎用力過猛,刹那失衡向後栽倒。
驚呼未出,手肘忽被撐牢,在這緊急時刻從身後扶住她的人,竟能保持恰到好處的距離。一如關心她時言語中的風度。
“小心,這麼多東西還是分批送下去。傷到你就不好了。”
說不清是嚇的,還是心怦怦跳導致,她深呼吸試圖鎮定,結果卻因那股好聞的味道更加混亂。
詞語匱乏,她無法精確描述。
若硬要打比方,那香味同她幼時第一次經過糕點店,第一次聞到雞蛋奶油烹飪出的昂貴藝術品——四層藍莓朱古力蛋糕的芬香,如出一轍。
擇明很快退開,米婭似是依依不舍,晃了晃才回神。
她手中重量突然減輕,擇明幫忙分擔最沉的部分。
“這些,我幫你端下去。”
米婭連聲道謝,“啊、謝謝,太感謝你了,萊特。實在不好意思,麻煩你。”
“不,我應該做的。”
兩天僅在送餐時間接觸,但到當下這刻為止,女仆米婭已徹底對‘魔鬼臉萊特’改觀。
或許這張麵具下真的麵目可憎,可也僅限傷疤部分。她偷瞄對方頸上的燒痕,忍不住想。
比起陰晴不定的二少爺,危險多情的三少爺,萊特·萊恩舉手投足的紳士格調,著實賺足好感。
“那麼,我先下去了,”擇明到門邊,望著霍子晏眼含期待,“明天你會去嗎,子晏。”
霍子晏收起畫卷,沉吟許久,終究點頭扯出一個微笑。
“若你在,我也一定回去。所以你會去嗎?”
“自然。”
門將那兩道身影與光線關在屋外,霍子晏像被抽空力氣,搖晃著坐倒在地。
再看畫卷內容,眼底泛起哀傷。
男嬰依偎母親懷中,麵團般軟彈的小臉儘是孺慕之情。他或許看不出畫中聖母有幾分像誰,可從男嬰眉的眼間他找出了萊特·萊恩的影子。
所以,這到底是巧合,還是對方察覺端倪後的故意使然。
霍子晏逼迫自己不去猜測,可卻事與願違,他渾渾噩噩泡在畫室裡,將每張贈予的畫作擺在膝上流連,隻能是越來越陷進糾纏他的困擾中,陷進隻對一人的複雜情感中。
等執事敲開他的門,通知他換衣赴宴時,他才驚覺自己又浪費了一天。
他深知這種宴會,他向來不是主角,甚至連配角都算不上,索性故意磨蹭,簡單梳洗換衣乘上車。
可當花型屋頂透出的彩光出現在前方時,霍子晏不再淡定了。
“安士白?今天是要去安士白?”
韋執事坐在副駕駛,點頭解釋。
“是的。這是三少爺精心挑選的場地。原本考慮到小姐的身體情況,霍先生有點猶豫。可小姐聽聞是在安士白,主動要求去。”
霍子晏疑惑更深。
雖然與霍子驥關係差,但他知道,憑那家夥的底子,怎麼可能這麼輕鬆換得安士白劇院的場地使用權。
懷疑歸懷疑,他按一貫的秉性選擇緘默。
霍子晏抵達禮堂時慶賀宴已進行到三分之二,霍驪身體不好,因而場中專門設有一座帷幔小亭,以供她休息。按她體質,她也隻能在最開始,以水代酒敬所有人一杯。
至於主辦人霍子驥,他照舊是除霍昭龍之外最奪目的存在。今天他難得正裝穿得整齊,身邊不帶鶯鶯燕燕,與賓客推杯換盞,談笑風生,倒把幾名受邀死黨看得目瞪口呆。
趁周圍無人的空檔,他鐵哥們之一,銀行長之子傑裡爾·伯恩,立馬勾住他脖子。
“我們的這匹大種馬是怎麼了?終於被你們家那個醫生閹了?”
霍子驥不著痕跡推開人,說道:“注意點,我爸我媽可都在場。”
“我當然知道。我家老不死不是也在,正和你爸熱情客套著呢。瞧他那狗腿樣,哈!”
傑裡爾攤手譏笑著,話鋒又一轉。
“話說我開始就想問了,雖然這地方實屬‘寶地’,可能做的隻有喝酒跳舞和聽曲,那個投資人今晚壓根沒來不是麼?”
無心聽死黨廢話,霍子驥取出懷表,一再確認時間。
“他來不來沒什麼,給我沾夠光就行,”說到這,他拍打對方後背,得逞一笑,“還有,你可彆下定論太早。”
銅酒杯拿在右手,霍子驥用銀湯匙碰撞,清脆聲音如鈴聲吸引所有人注意。
“夜色正濃,興致正盛,我霍子驥再次感謝各為肯賞臉,願意赴宴替我們霍家長女慶生。鄙人不才,不如就先跳過枯燥乏味的致謝詞,馬上開始最後一道‘壓軸甜品’。請大家跟我移步,到另外的用餐地。”
霍夫人正與幾位太太攀談,忽然聽這一茬,立即走出後方。
隻可惜霍子驥沒有給她詢問時間,徑直率領賓客來到下層。
總共三百多號人,正好包攬貴賓席位。視角最好,亦是最隱蔽的‘天台之位’,毫無懸念分給當日壽星。
所有人帶著疑惑看著血紅帷幕緩緩拉開,懸頂巨大吊燈黯淡的瞬間,這群上流階層的看客自覺安靜。
散光打在密集排座的樂團上方,人們終於發覺,這將是一場歌劇表演。
位於觀眾席側方,霍子晏可清楚看見藍衣指揮臉上的銀色麵具。
他起身,不是震驚於萊特·萊恩的忽然出現。
而是從第一節旋律衝擊心魂開始,身軀無法控製顫抖。
女高音用著詠歎唱腔,將傳說背景娓娓道來。
王子安德爾為躲避死神追殺,獨自踏上布滿荊棘的絕望之旅。
魔鬼戲弄他,天神背棄他,淪落荒蕪之地的他終於想到放棄,將靈魂交付無情死神。
就是那一刻,自詡死亡天使的生物降臨了。
它的親吻冰冷,懷抱散發著墳地的腐朽氣息,可卻能將死神抵擋在外。
它允諾美好未來,承諾幫助這落魄王子,隻需安德爾與之立下誓約,滿足它永生永世形影相伴,不再將愛給予任何人的條件。
金錢,名譽,一度喪失的王族之位,都在今後被安德爾逐一奪回,比以往強盛富足數倍。
他亦遵守諾言,冰冷宮殿裡僅許隻有他看得見,聽得見的死亡天使陪伴,拒絕所有示愛,任何溫情。
疏遠,冷眼,畏懼,種種無情將他包圍,唯獨與他心靈互通的胞妹安傑拉,時刻感受到他的痛苦掙紮。
多次試探,多次哀求,安傑拉在二人最愛的花園擁住身軀冰冷的兄長。
激昂詭譎之音如峰回路轉,飄向靜謐安寧的夜,伴著提琴細膩的滑音,女高音男高音雙重合唱,聲樂融彙,竟如溪水清揚,纏綿心扉。
當此刻,死亡天使才將誓約真容道來。
王子不可逃脫死神追殺,早在沼澤地那日就已斷了氣息。
之所以存活世間,是因他願意擯棄為人獨屬的能力,擯棄愛的念想,歸屬無愛而永存的死亡天使。
得知真相卻已太遲,安德爾懷著深愛胞妹的炙熱內心,在安傑拉臂彎中化作粉塵,聽著悠悠哼唱,魂歸虛無。
管弦樂組在指揮者顫抖的手下配合達至頂峰,曲聲被拆碎成紛飛雪片,將可憐人的靈魂送至誰的腳邊安歇。
燈光徹底亮起,意味著表演已完全結束。
場內寂靜無聲,一直持續到伊凡·貝內特率先起身鼓掌。
呐喊,呼喚,伴隨著歇斯底裡的叫喊,難以想象會在這群體麵端莊人身上,看到這般瘋狂渴慕的一麵。
傑裡爾坐在霍子驥的包廂,他高喊‘安可’脖子紅到耳根,平日吝嗇摳門的他,今天竟把所有錢幣全部揮灑下方,用作打賞。
“你可沒告訴我,你還有這種、這種——你這好家夥,為什麼不早帶我來!”
對於傑裡爾的質問,霍子驥才緩過那陣樂曲帶來的戰栗激情,他起身正好看到藍衣指揮者在向觀眾鞠躬,姿態優雅好似一隻天鵝。
他雙手緊緊抓著看台護欄,嗬氣聲如囈語。
“我要是早知道,我才不會帶你們來,誰也不帶······”
掌聲雷動,足足持續十分鐘,擇明是在漢斯的激動擁抱下走出舞台。
“快、您快去歇著換身衣服,我等會兒一定要狠狠感謝您!萊恩先生,您真的是我們撿到的寶貝!寶貝啊!”
擇明哭笑不得躲過漢斯紅唇親吻,示意自己先換衣服。
然而才脫下被汗浸濕的外套,隻有他在的更衣室裡卻突然響起一道聲音。
“所以,你就是萊特·萊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