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九日夜, 安士白劇院座無虛席。
這在伊亞郡並不稀奇。
因那擁有最華美的建築,最優秀的樂團與歌舞者,提供最無可挑剔的服務, 即便是對歌劇無感的新起暴發戶,也將赴會安士白視作提升品格的捷徑。
哪怕摟著女伴全場呼呼大睡, 結束後必要高談闊論一番。
然而情形,與過去略微有些不同。
樂聲早已止歇,掌聲仍不絕於耳。視野最佳的二層看台, 觀眾多為身價不菲的貴客,他們在如雷高呼中丟棄矜持與裝模作樣的沉著, 起立用力拍掌,向下方拋去鮮花。
為交談人們不得不大聲互喊, 麵紅耳赤,談論著今夜空前絕後的歌劇《安德爾》。
舞台幕後, 漢斯經理望著眼前盛況,卻是滿麵愁容。
幕簾被撩起, 老弗蘭克在仆人攙扶下進來,後場助理立即搬來椅子給他坐。他哆嗦得模樣,簡直像隻冬天剃光毛的老狗。
“老骨頭, 你哪天可彆在我的舞台上摔死,多晦氣。”
嘴裡說著損話, 漢斯親自遞上汗巾與一小杯烈酒, 助對方臨時緩解陣痛。與他一樣, 弗蘭克指揮愁眉不展。
“先不管我哪時死怎麼死, 萊恩閣下,現在有消息了嗎?”
老弗蘭克聲音不大,竟產生與漢斯大嗓門相同的作用。
幾名角色主演停止卸妝脫戲服, 芭蕾舞隊的姑娘們收聲望來,曾向萊特·萊恩求教,受其開導的小提琴手撫摸琴弓,憂鬱一歎。
“我總覺得這次,遠遠不及萊恩閣下在場指揮我們的······”
團隊由漢斯領導,成員已被養成工作有話直說,地位看能力高低,爾虞我詐撇一邊的個性,小提琴手的哀歎說進眾人心裡,且全員達成共識。
“你聽我一句勸,漢斯。《安德爾》不能沒有萊恩閣下,若今後還由我指揮,我將會是敗壞這作品的千古罪人,遺臭萬年。”
弗蘭克捂臉,字句沉重。
頹然之氣悄然漫開,歌者中最具聲譽的‘百靈鳥女高音’,莉莉絲走上前說出自己的想法。
“漢斯,雖然今晚大家都全力以赴表演,成績也不同凡響。可我覺得,我們恐怕再難發揮之前一半的實力,甚至是我。或許大家需要休息幾天,改演其他節目也行。”
漢斯挺起大肚子,粗獷眉毛擰成團。
“這是那位先生的意思,趁豐收節前夕多安排幾次。”
一一掃視意圖罷工的這群人,漢斯此刻硬不下心,更說不出重話。
他承受著所有人目光,默默走向儲物抽屜。
《安德爾》宣傳海報的初版靜躺在這兒,同樣出自歌劇作者之手。
畫上,死亡天使將麵容掩入羽翼,僅露出半臉。英俊王子在它下方,手執長劍,他目光堅毅冷峻,且深藏苦楚。
陰影籠罩全身,唯有胸前寶石項鏈綻出光芒,隱約可見少女虔誠祈禱的身影。
翎羽細膩,光影逼真,當海報放大懸掛劇院招牌,行人仰頭與王子對視,仿佛真能透過他窺見死神蟄伏,天使俯瞰的奇幻世界。
名不經傳的《安德爾》首場公演能有如此良好的開篇,這令人眼前一亮的海報功不可沒。
然而就像不知來曆,不知終局的死亡天使,萊特·萊恩於那次酒宴私演後失蹤。他們僅有的線索,是對方似乎與響當當的霍家有關。
鄭重收起初版底稿,漢斯打量現在看來馬虎簡陋的舊節目海報,無奈決定道。
“行了,你們搞得我也沒心情了。我會向那位先生說明原因的,接下去,我們就安排《烏鴉》好了······”
淩晨,馬車轎車接連駛離劇院,湖水倒映亮光最終回歸與夜幕一致的濃墨色。
客人散儘,慘淡月光穿過樹林華蓋,烏鴉正為睡眠時間門被打攪而啞聲叫喚,寬闊大道上突然走來道身影。
伊凡·貝內特一襲黑色長風衣,寬大軟呢帽遮掩臉龐,像隻烏鴉降落燈火輝煌的劇院偏門。
喬爾肩扛長|梯,剛打算將巨幅《安德爾》海報換下來,與他迎麵相遇,頗感意外。
“您突然這時間門來是怎麼了?表演已經結束,連漢斯先生都回去了。”
伊凡抬起頭,瘦削臉龐沒有金邊眼鏡陪襯,顯得疲憊不堪。
“我與人有約。是另外的。”
秉承不過問不深究原則,喬爾心領神會,特地為他打開偏門。
不常來觀看戲劇,伊凡卻輕車熟路找到一處隱蔽路線。
鋼鐵樓梯螺旋攀升,直通頂樓,若邊走邊仰起頭,可看見花型屋頂的花蕊,複雜工藝如群蛇相纏首尾相接,莫名令人不寒而栗。
頂層大門雖敞開著,伊凡仍輕叩三下以示自己到訪。
“進來吧。”
先是聽到女人的聲音,進屋後聞到焦糖烤糊的臭味。
在這裝潢古典,牆壁被書填滿的奇怪閣樓,紅裙少女端著烤盤噔噔衝下,發出哀嚎。
“唉——又失敗了又失敗了!”
她瞥見伊凡,如黃鼠狼盯上雞步步逼近。
“伊萬,你說,你敢不敢吃這個。”
正欲糾正對方稱呼,伊凡低頭看見盤中焦黑畸形的未知物‘屍體’,頓時眼皮一跳,準備後退。
伊凡:“我想先問你一句,你這是用什麼做的,原本打算做什麼。”
少女垂頭喪氣,發泄地將烤盤往桌上丟,癱進藤製秋千。
“明明我是嚴格按菜譜來做的啊,蘋果派!你說,你吃得下嗎?”她又撚起一塊,蹭蹭竄到伊凡跟前。
酸澀焦糊味鑽進鼻子,衝擊大腦,伊凡斬釘截鐵。
“我不吃。我還想看到明天早上升起的太陽。更何況,我沒帶我的醫藥箱。”
“你難道就沒有一點點食欲嗎?”
“恕我直言,您的烹飪成品與食欲毫無關係。它更適合出現在我的毒素藥材研究室裡。”
一陣暴風雨前的寧靜後,少女掄起烤盤,怒不可遏。
“好呀,伊萬·貝內特!有你這麼對待嫁淑女說話的嗎?”
無可奈何撇過頭躲避攻擊,伊凡醫生不愧為震退霍子驥的少數奇人之一。
他平靜回複道。
“也沒有哪個待嫁淑女,會隨便朝彆人甩盤子的。難怪你還待嫁中,勞拉·克勞德。”
眼看淑女憤憤噘嘴,手卷袖子預備開戰,閣樓小躍層傳來一道渾厚聲音。
“勞拉,注意你的形象。你應該不想再禁足半個月了。”
勞拉迅速萎蔫乖巧讓道,將伊凡領上躍層。
尚未見著人影,伊凡就因對方一聲問候手心發汗。
“好久不見,伊凡。你特地挑在深夜拜訪,可是有什麼急事?”
對方靠在躺椅上雙手捧書閱讀,語氣漫不經心。
伊凡走到旁邊摘下軟呢帽,卻不敢貿然入坐。但他明白,今晚更需要把話說開,問問清楚。
“威廉先生,我來找您其實是想問那天的事。”
書被放下,一抹藍色冷不防撞進眼中。十多天寢食難安,靜不下心,伊凡險些以為自己是見到失蹤快一個月的人。
這兩雙眼睛很像。
“我希望你的問題能夠像你的求學精神一樣更精確些,我老人家記性差,想不起那麼久遠的事,也是常有的。”
過目不忘的人說出這話,隻可用荒唐一詞形容。
“我聽說,萊特·萊恩最後見到的······”
思想激烈鬥爭,猶豫令伊凡怎麼也繼續不下去。不過原因更多在於那道冰冷視線自始至終鎖定他,使他心中忐忑,又敬又怕。
“我說你醞釀那麼久,大半夜來見我們是為了什麼呢。”
勞爾兩手叉腰,好笑地說道:“確實,在這兒他最後見到的是我。可他最後不是被接回家了嗎?你應該往那找啊。”
說著想到什麼,她恍然大悟。
“你不會又想請我們找哈羅德來,幫你找人吧?”
戳中心中所想,伊凡反倒不再心怯,他定神望向那新投資人,劇院真正所有者,亦是資助他完成學業的恩人,救他於水火之中的再生父母。
“先生,就這一次。”
“就這一次?”
林威廉以複述反問,他的笑容成功使伊凡墜入冰窟,迅速低頭不敢吱聲。
“你這是與狼為伍太久,成功被他們同化,貪得無厭了。”
“伊萬,你的變化,令我很擔心你是否還能完成你的任務,完成你的願望。是什麼影響了你?”
堪堪兩句,如重山壓在伊凡頭頂,令他呼吸困難。
不似他坐如針氈,勞爾搭上林威廉肩頭,嬉皮笑臉道。
“還能是什麼?那個走丟了的小天才唄。話說威廉,你真不打算幫忙找嗎,他還挺招人喜歡的。而且沒有他繼續幫我們劇院賺錢,光靠那些平平無奇質量普通的作品,那我們還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