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給你起名‘萊特’。她身體情況糟糕到那種地步,還要堅持生下你。生下你這該死的,不祥的謀殺犯。”
尚未從思考中抽離,就先被扣了頂棘手帽子,擇明沉默望去,任由人如猛虎跨步逼近,單手拽住他領口。
力道之大,險些將他提起雙腳離地。
“而你那陰毒、下作、虛偽至極的父親,垂著舌頭,涎水淌滿地的餓狼,他像藏她一樣把你藏在身邊,以為讓你站在他影子裡,就等於保護你,等於履行職責?我請問你這當事人,你有何感想?”
不同於也曾向擇明發泄怒火的霍子鷺,林威廉照舊有所克製,正如此刻明明深惡痛絕,用詞犀利但仍偏向文雅,與粗鄙毫不相乾。
【這點就十分值得讚賞,Z】
【係統Z:請您彆忘了,這也是所密室,以您現在的身體情況,您大概率無法打暈他,更嚇不傻他】
來不及接應係統的迂回提醒,擇明被甩回座位。
撫順衣袖,收起懷表,再轉身後男人又是原來那個不苟言笑,深沉內斂的尊貴先生。但眉心皺起褶紋,代表困惑與懊惱。他奇怪於擁有非凡自控力的自己,今日竟數次崩塌屏障,情緒外露甚至爆發。
很奇怪。
卻怎麼也找不出原因所在。
唯一能懷疑的,就隻是方才交談過程中青年的深幽嗓音,飄渺聲調,以及字句逐步滲透腦殼,窺探秘密與內心深處的話語。
像羅盤的旋針,永遠因不可見的動力瘋狂擺動,最終指向正確方位。
是比起恐嚇,咒罵,乃至置於死地地暴打更為可怖的壓製。
不著痕跡抹去手中虛汗,他忽聽對方說道。
“對這一切,我感到很抱歉,先生。誠心的。”
“也感謝您今晚的慷慨,願與我這等不祥之人共坐一室,分享您的故事。但,就像您重建這所劇院,我目前留在莊園,也有我不容撼動的理由。”
“什麼理由”,林威廉脫口而出追問。
但見對方笑意加深,他已暗道不妙,唾棄自己一時大意。
擇明起身為人續上熱茶,頗有反客為主的即視感。
“不如我們做個不太對等的交換?我告訴您我的理由。您可隨意選擇回答與否。”
看似不對等,利益還在己方,然而林威廉明白,這種‘交換’最佳且唯一的應對方式就是直接拒絕,不給對方任何找到破綻的機會,把控局勢走向。
可正似霍家宴會那晚,霍子鷺與霍子晏始料未及現身,所做所言亦比他謀劃預計的更為驚人,超乎想象。非冰冷機器的他,終究頷首示意道。
“你說。”
寒流疾速竄出排氣通道,風鈴激烈碰撞,鈴聲急促而破碎,壓蓋青年的回複,竟使其成了唇語。
“······”
林威廉因一瞬間的震驚瞳孔驟縮,呼吸頓停。
他忽然不敢確定起自己所聽的內容。
而今再看青年那溫暖和煦的笑,那張受麵具遮蓋大半的臉,饒是鎮定如他,亦不禁心中發涼。
寒意猶如鳥雀小爪,一點點攀附脊背,勾在肌膚淺層。林威廉趕在其深深滲透前嗬氣,逃出懷表查看,委婉下逐客令。
“比我原定的時間遲了,看來今天我們不得不先結束談話。改日再聊。”
對此,擇明沒有意見,他禮貌告退,獨自走出密道。
依然是哈羅德在外,等著為他領路。又或說是監視。
在沉默中穿行偌大廳堂,擇明步伐比來時輕快了些許。這點微不可見的變化,隻有係統知道。
【係統Z:請準許我由衷感慨一句,主人】
【你說,Z】
擇明學著林威廉,故意一板一眼,語氣冷峻。
【係統Z:您剛才終於有所謂‘反派’的風範了】
被這句逗得樂到不行,擇明以手作拳抵住嘴,乾咳兩聲掩飾發笑。
【係統Z:但您這麼回答他,是真的這麼想嗎】
【對於那會兒來說隻是臨場發揮應對。畢竟這位尊貴先生,哦不,該稱為我尊敬的‘萊特叔叔’,他儼然是我們霍子鷺少爺真正的冤家對頭,兩個受恨意支配的棋手,總是會讓棋局過早終了,趣味平平,滿是遺憾】
【所以,我不得不做個小壞蛋,先擾亂一下叔叔了】
擇明撇嘴聳肩,解釋到此為止。
人終於跨出大門,一陣亦揚頓挫的高呼傳至耳畔。
“閣下!我的閣下啊、天啊,感謝父感謝萬能的主,您可算回來了——”
想要閃躲卻已太遲,漢斯經理老淚眾橫,從伊凡身邊狂奔而來,將他猛力圈住,試圖獻上悲喜交加的熱吻。
擇明哭笑不得,以手勉強遮擋兩三次,最後將求救目光投向後方的伊凡。
但這位嚴苛醫師似乎還對他不遵從醫囑,擅自上街的行徑耿耿於懷。冷漠一瞥,兩手環在胸前,再無任何動作。
萬般無奈下,擇明做著口型,無聲請求。
‘拜托了,伊凡’
搖頭輕歎後,伊凡大步走來搭過漢斯肩膀,揪掉章魚一般把這小老漢拔離擇明。
漢斯鼻涕狂流,寧死不從,掙紮時幾乎要蹭到伊凡手上。
站穩後抬手一看,伊凡·貝內特頓住臉色一沉。
因為剛才不是快蹭到,而是已經蹭到了,他整個手掌都是粘稠物。
這邊,漢斯已控製住情緒,他牢牢握住擇明雙手,喋喋不休訴說這段時日他如何茶飯不思,輾轉反側,大肚子縮水一圈。
誰料脖子突然發涼,他下意識轉頭。
在他身後,伊凡正盯著他目不轉睛,朝他攤開手掌,冷聲提醒。
“這從閣下鼻腔裡出來的東西,顏色深綠帶黃,粘稠雜有流質,我仔細觀察了一番,表示對您深感擔憂。建議您儘早辭掉工作,取出所有家當,治不了病就先備好喪葬所需品。畢竟,這可能是大腦裡頭病變,我愛莫能助。”
字句刻薄,儘顯陰森怒氣。
經理後知後覺,總算回過味。
“呃,那這,您要用我的······”
漢斯舉著自己擦過臉的帕子,猶豫是否要遞給對方。
為拯救對清潔指標有極高要求的醫生,也為感謝剛才相助,擇明當仁不讓。他強忍笑意,取出自己乾淨的手絹。
右手輕輕托起,左手緩慢擦拭。動作有如梳理雛鳥絨毛,小心翼翼。因為是手相接觸,他與對方站得距離極近。
詫異怔愣之餘,伊凡莫名壓抑呼吸,生怕驚動了誰。
就近發梢送來淡雅清香,與手絹所飄散的彆無二致,他指腹指節再到指縫,被一一浸染,無處可逃。
作為醫者,伊凡問診期間無時無刻不在接觸病患,碰過各種各樣身體部位。但反過來彆人長時間觸碰他,屈指可數。
當下,眼前之人雖不是為他診斷檢查,卻同樣細致入微。甚至柔情蜜意,更為體貼。
喉嚨不受控運作,吞下兩口空氣。
“對待我們伊凡先生的雙手,您得像平時珍視鋼琴師,您可要記牢了,漢斯先生。”
他聽到對方以一貫悅耳舒緩的語調打趣,也聽到自己愈發異樣的心跳。
還有後方車輛駛過刹住,車門開合的聲響。
受這陣動靜吸引,擇明微微一偏,探頭看去。
霍子鷺與霍子驥一前一後登上台階,視線與他不期而遇時先後定住步伐。那兩道目光,不住地在他,伊凡·貝內特,以及他所捧著的,伊凡·貝內特的右手上打轉。
像動物會因某些刺激散發特定氣味,幾人相聚空間裡,漸漸可嗅出誰散發出的苦悶困惑,雜味深沉,以及那股刺目嗆鼻,炙熱難擋的妒恨。
爽朗午後,迎著逆光,擇明眯眼淺笑,他情不自禁心念一遍密室裡他對林威廉所說的‘理由’。
【我熱衷於目睹一座宅邸,一片城池,乃至一個世界浴火焚燒】
【著它燃成金色灰燼,歸回無數塵埃,原始的根源基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