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 先生。”
擇明率先開口問候。留意到男人雙唇微動,藏下未能說出的話。
燭台火焰閃爍,將各處金屬器皿照耀,猶如鏡麵鋥亮。與青年一雙藍眼相望, 林威廉恍惚中產生與鏡像四目相對的錯覺。
“好久······不見?”
他說著嘴角一撇, 不是微笑。來到桌旁親自斟茶。
“我可不記得, 我哪時招待過你。若不算在你們霍家莊園,看你怎麼像個階下囚抬出屋子的話。”
擇明早已自覺入座,雙手乖巧置於腿上。
“這地方,很令人著迷。是您親自設計的麼?”
話題被岔開,林威廉覷來一眼,將茶杯輕推至人跟前。水溫正好, 距離恰當,這杯紅褐色液體好似水晶融化,剔透乾淨。
“這裡。”
他說著抬起右臂展開,姿勢極儘優雅。
“這所劇院的一切。都經我設計後重新裝潢。包括你曾拿在手上的指揮棒, 包括每個進出劇院之人踏過的彩紋地板。”
此番話出自一位新任投資者之口, 難免令人起疑。
擇明卻不疑有他, 從排水管道的分布問到每層樓的承重構造, 眼中盛滿好奇。
然而作為解答方, 林威廉回應得克製, 甚至可稱為敷衍。他倚著靠背,目光僅停留於茶杯,桌麵,和那雙覆有疤痕的手。
“那花也是嗎?”
問題入耳,林威廉驚覺自己走神,這才抬眼, 麵不改色道。
“花怎麼了。”
像沒察覺對方在發愣,擇明重複問。
“那朵‘莉莉’,也是您設計的,想送給誰的嗎?”
特地仰頭指向上方,擇明收回視線抿嘴微笑。
茶杯一晃放下,碰撞茶碟如人踉蹌摔倒。林威廉眉頭緊鎖,攥緊被茶水濺到的手。
“雖然很可惜沒欣賞過全貌,但那確實是一朵聖潔寧靜,獨立湖畔的夜合。她很美”,擇明由衷誇讚。
至此,男人沉聲歎息,終於又迎上對方的柔和目光。
“莉莉······”
呼喚短暫且微弱,與垂死之人掙紮時的低|吟無異。下一刻,這‘將死者’又恢複尖銳口吻,眼露鋒芒。
“你知道,霍昭龍是你的什麼。那你是否還記得,是誰不惜以命換命生下的你?”
遇見為數不多的難題,擇明搖搖頭。
“在我的記憶裡,那所莊園曾是我整個世界。我的父親忠貞救主,死於無情病魔。我不幸被他人厭惡,以致引火燒身。至於,母親。”
他刻意停頓,遲疑著緩緩垂下頭。
“我從未見過她。隻曾幻象過她。”
“想象她若還在我身邊,她會如何擁抱我哄我入睡,親吻我臉頰安撫從噩夢醒來的我,或許也能神奇的換張凶神惡煞的臉,在我犯錯調皮時狠狠懲罰我。”
他麵前的林威廉端起茶杯,忽地猛灌兩口。
擇明疑惑道:“先生?”
“你叫萊特·萊恩,誰給你起的這個名字。”
“十分抱歉,我並不知道。”
嘲諷不屑的笑一閃而過,林威廉站起雙手背於身後,踱著步繞到擇明身後。
擇明聽見懷表表蓋彈開,滴答計時的聲響。
“你已經見過我侄女了。”
“是的,先生。勞拉·克勞德小姐,她是一位風趣美麗,受人愛戴的小姐。”
“你拒絕了她提出的合同簽約。”
“是。但嚴格來說,她是在為您這位‘尊貴先生’傳話,轉達您的意願。”
“自然,她就是為此呆在我身邊。那麼,你又是為什麼呆在霍家。”
語速較快提問應接不暇,致使一問一答極為流暢,但到這,擇明並未如對方所願跳進陷阱,思維不過腦接話。
“您又是為什麼想知道呢,先生。”
二人背對背,不知對方表情眼神,僅憑聲音辨彆細節,填充腦中空白的猜想。
即使對自己的謹慎專注抱有百分百自信,林威廉仍不禁為青年詢問聲裡的獨特音質失神。
“我突然感到困惑,先生。若您是勞拉·克勞德小姐的叔叔,為何是這名字?‘林威廉’,這讓我想起以前玩得密碼遊戲,一組文字拚上另一組數字,變成彆有深意的語句。”
“不過,名字與暗語絕不可相提並論的。”
“它意味著與氏族,與血親堅不可摧,緊緊相依的牽絆。若一家不幸迎接來生離死彆,顛沛流離忘卻舊時容貌,那名字或將是失去彼此的漫長年歲裡,唯一可證明對方存在的符號了。”
林威廉漸漸聽不見懷表嘀嗒,於恍惚中轉過身。
“我該如何稱呼您,先生。”
“萊特。萊特·威廉·阿貝爾。”
阿貝爾。
安士白。
姓氏與劇院之名僅兩字母之差。
名字與萊特·萊恩一致。
分明沒遭誰捶打攻擊,林威廉卻與那茶杯一樣,身體輕晃雙手撐在桌沿。房梁懸掛古老風鈴,因氣窗流進冷風,叮鈴飄蕩。
輕響誘人回憶,伴著風鈴聲,林威廉不知不覺開口。
“我失去她的時候······也是像這樣的夏末初秋,在月色淒迷的夜晚。”
【多麼讓人心中觸動,聲淚俱下的開場白】
向係統唏噓完畢,擇明化身最忠實牢靠的傾聽者,終於得知除霍子鷺霍驪外,另一對命運坎坷兄妹的過往。
父親是與航船隨行的樂手兼工程師,母親是異國赫赫有名的歌者,二人的長子幼女相隔六年出生,一家雖聚少離多,卻依舊情感和睦。
小女兒莉莉長到七歲時,夫妻二人計劃進行一場海上旅程,滿足對方生日願望。
命運當真如波濤起伏的大海,詭譎多變,航海多年唯一一次攜家眷出行,男主人所在的遊輪偏偏就遇上不知名的劫匪集團襲擊。
反抗者當場殺死,老人與不中用的俘虜鎖在下層與船隻共同沉入深海。僅有孩子女人被帶離,迷|暈打暈後轉賣向各處。
或許這整艘船,就隻有金銀財寶無需為它們的未來擔憂。
所幸長子繼承父親卓越的頭腦,因極端險境爆發更青出於藍勝於藍,在被販賣至黑|市途中機智逃脫。此後一邊掙紮求生,一邊在茫茫人海尋找親人下落。
二十年過去,當‘尋親’已變成一項無法割舍的麻木任務,他再次迎來希望。
無身份無背景,全靠雙手打拚生意逐漸有了起色,他受幾位顧客看重,頻繁受邀進出各類縱樂場所,劇院居多。
就在其中一所裡,他聽到了仿佛拭去心間塵土,喚醒半死靈魂的歌聲。
與母親相似的歌喉,又有微妙不同,來自一名奴隸少女。她在深夜哼唱,破舊麻衣遮不住全身傷疤淤青,跪在舞台中央擦拭地板,形影單隻。
出聲叫住對方,他卻隻得到倉惶逃開的背影。
次日再去尋人又問遍劇院上下,他幾乎按捺不住狂喜。因他知道,自己的沉痛願望終得實現。
然而從天堂掉進地獄,由幸運跌向不幸,像天變臉反複無常。
他淪為奴隸的妹妹,不知又被哪個買家或劇院顧客帶走,從此音信全無。
年複一年,懷揣更為焦急擔憂的心尋找。這一找,竟找到他兩鬢斑白。
背過臉深深吸氣,林威廉試圖止住胸腔之中的波濤洶湧,保持以往沉著。無奈統統化作無用功,他猛然側身,依舊瞪紅眼,銳利目光直刺另一個‘萊特’。